暮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慢慢裹住胡同，只有王大娘摊子上的马灯还亮着，昏黄的光在风里晃悠，映着地上没扫尽的豆浆渍，像撒了把碎银。顾长风把最后一摞夹着典籍的草药图谱塞进张师傅的黄包车底——张师傅特意在车底钉了块薄木板，中间留了缝，刚好能藏下这些蓝布包，木板上还沾着些泥土，看着跟平时没两样。
“张师傅，劳烦您了，今晚就别拉活儿了，找个僻静地方歇着。”顾长风帮着把木板钉好，指尖沾了点木屑，“要是遇到巡查的，就说车坏了，在修。”
张师傅搓了搓手里的车把，黝黑的脸上笑出几道褶：“顾先生放心，俺心里有数。这些书是孩子们的念想，俺就算豁出这把老骨头，也得护好。”他拍了拍车底，“俺这黄包车跑了十年，啥胡同没钻过，巡查的想找到这儿，难！”
林静姝提着医药箱走过来，里面除了纱布，还多了个暖水袋，塞到顾长风手里：“夜凉，揣着暖身子，等会儿去书店盯着，别冻着。”她的指尖碰到顾长风的手，又赶紧缩回去，低头理了理医药箱的带子，“我跟王大娘去李大爷家，把藏在红薯窖里的书再检查一遍，免得漏了。”
顾长风捏着暖水袋，暖意从手心漫到心口，他看着林静姝的背影，想说句“谢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望着她跟王大娘并肩走在巷子里的身影——王大娘的大嗓门在夜色里传过来：“静姝丫头，你放心，俺那针线筐里还能塞两本，巡查的总不能翻俺老婆子的针线吧！”
沈墨白站在古籍书店门口，手里拿着盏马灯，灯光映着他手里的《道德经》，书页停在“守柔曰强”那一句。他见顾长风过来，把灯递过去：“里面的暗格己经收拾好了，《西库全书》的空函摆了三层，最里面的书都盖了‘百草堂记’的章，就算翻到，也能蒙混过去。”他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巡长今晚怕是不好做，上面催得紧，他既要给上面交代，又要护着咱们，咱们得给他留够‘体面’，别让他难办。”
顾长风接过马灯，灯芯“噼啪”响了一声，光更亮了些：“先生放心，我知道分寸。等会儿巡查的来了，我就说在整理旧草药书，您就假装在修补古籍，咱们不主动惹事，也不怯事。”
刚进书店，就听到胡同口传来“噔噔”的马蹄声，还夹杂着巡警的脚步声——夜查的人来了。沈墨白赶紧把《道德经》合上，放到书架最显眼的地方，又拿起本缺了页的《本草纲目》，坐在靠窗的桌前，假装用浆糊修补页脚；顾长风则把马灯放在桌角，拿出几卷草药图谱，摊在桌上，手里捏着支毛笔，像是在批注“当归性温，可补血”。
书店的门被“吱呀”推开，刀疤脸带着三个巡警走进来，手里的电筒光在书架上扫来扫去，晃得人眼睛疼。刀疤脸的目光落在顾长风手里的毛笔上，又扫过桌上的图谱：“顾先生，这大晚上的，还在忙啊？”
“是啊，”顾长风头也没抬，继续在图谱上写着，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这些图谱是给孩子们用的，有些地方画得不清楚，趁着晚上改改，免得明天教错了。”他把图谱递过去，“刀疤哥要是感兴趣，也可以看看，认认草药，以后生个小病，也能自己配点药。”
刀疤脸接过图谱，翻了两页，看到里面夹着的“温良恭俭让”字条，眉头皱了皱，却没多说什么——上次巡长的态度他记着呢，不能跟这些读书人硬碰硬。他的电筒光扫到书架上的《西库全书》空函，脚步顿了顿：“沈老板，你这书店里，怎么这么多空盒子？里面的书呢？”
沈墨白放下手里的浆糊，慢悠悠地站起来，手里还拿着片修补用的旧纸：“刀疤兄弟有所不知，这些空函是俺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原本想装些旧医书，可医书难寻，就先空着。您也知道，现在这世道，想找本完整的旧书，比找颗珍珠还难。”他指了指桌角的《本草纲目》，“您看这本，缺了三页，俺补了三天，才勉强能看。”
刀疤脸的电筒光在空函上停了会儿，又扫到墙角的一个木箱——里面装的是周先生家的典籍，外面盖着层旧报纸，报纸上还放着几支毛笔和砚台。他刚要走过去，胡同口突然传来巡长的声音：“刀疤脸，查得怎么样了？别在这儿叨扰沈老板做生意，还有别家要查呢！”
巡长穿着藏青色制服，手里拿着顶礼帽，走进来的时候，电筒光特意避开了书架和木箱，只落在桌上的草药图谱上。他拿起一卷图谱，翻了翻，看到里面的“医乃仁术”字样，嘴角动了动：“沈老板，顾先生，这么晚了还在忙这些，真是辛苦。只是上面有令，不得不查，叨扰了。”
沈墨白笑着递过杯热茶：“巡长客气了，您也是奉命行事，不碍事。这茶是刚泡的，您喝点暖暖身子，外面风大。”
巡长接过茶杯，指尖碰到杯壁的温度，眼神暗了暗——杯底压着张字条，上面是沈墨白写的“君子不夺人所好”，字迹娟秀，是他熟悉的秀才体。他捏着字条，放在掌心揉了揉，没说话，只是喝了口茶，目光扫过顾长风手里的端砚：“顾先生这砚台不错，是老物件吧？”
“是周先生送的，”顾长风把砚台递过去，砚台底的“传家以仁”西个字在灯光下格外清晰，“周先生说，教孩子们写字，得用块好砚台，不然写不出‘仁’字的力道。”
巡长接过砚台，着上面的刻字，沉默了会儿，把砚台还给顾长风：“周先生是个懂道理的人。你们教孩子们认草药、写字，是好事，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刀疤脸，“刀疤脸，查得差不多了吧？别在这儿耽误沈老板和顾先生的事，咱们去下一家。”
刀疤脸愣了愣，还想说什么，却看到巡长递过来的眼神——那眼神里带着点警告，还有点无奈。他只好收起电筒：“是，巡长。”转身往外走的时候，他故意在木箱旁停了停，脚边碰到木箱的角，却没再追问。
巡长走在最后，出门时回头看了眼书店，声音压得很低：“沈老板，顾先生，夜深了，早点歇着，别太累了。”说完，就跟着刀疤脸走了，马蹄声和脚步声渐渐远了。
顾长风松了口气，才发现手心全是汗，他拿起桌上的热茶，喝了口，烫得舌尖发麻，却觉得心里踏实。沈墨白走到书架旁，打开暗格，里面的典籍都好好的，他拿起本《论语》，指尖拂过“仁者爱人”的字样：“巡长这步棋，走得妙啊——既给了上面交代，又护了咱们，这就是‘曲则全，枉则首’。”
“只是……他这么做，会不会被上面追责？”顾长风有点担心，巡长毕竟是吃官饭的，要是被查到徇私，怕是没好果子吃。
沈墨白把《论语》放回暗格，重新盖好空函：“他心里有数。秀才出身的人，最重‘名节’，也最懂‘变通’。他知道这些书是文脉，不能断，就算冒点风险，也会护着。只是咱们以后得更小心，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正说着，林静姝和王大娘、李大爷走了进来，王大娘手里还提着个布包，里面是刚烙的葱花饼：“俺们刚在李大爷家的红薯窖里把书都清点了，一本没少，窖口还盖了层稻草，上面放了些红薯，看着跟平时没两样。”她把布包递给顾长风，“这饼还热着，你们快吃点，垫垫肚子。”
李大爷扛着锄头，锄头把上还挂着个草编的蚂蚱，是给孩子们做的：“俺刚才在胡同口看到巡长的马车往东边走了，刀疤脸跟在后面，脸拉得老长，怕是心里不服气，以后咱们得防着他偷偷来查。”
陈启明也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报纸，上面印着“严查异端书籍”的头条，他把报纸放在桌上：“报社里的人说，上面派了个姓吴的特派员来，明天就到北平，专门查‘禁书’的事，巡长这次怕是顶不住了。”
顾长风拿起报纸，指尖捏着纸边，报纸上的油墨味刺得鼻子发酸。他想起巡长刚才手里的热茶，想起砚台上的“传家以仁”，突然觉得，这乱世里，总有人在偷偷护着这些“不值钱”的书，护着这些“没用”的道理，就像王大娘的葱花饼，李大爷的红薯窖，张师傅的黄包车，看似普通，却藏着最珍贵的心意。
“不管来什么特派员，咱们都得护好这些书。”顾长风把报纸叠好，放进怀里，“明天我去夜校给孩子们上课，顺便把草药图谱分下去，让孩子们也帮着藏——巡查的总不会怀疑一群孩子吧？”
林静姝点了点头，从医药箱里拿出几支新做的毛笔，是用羊毛和竹管做的，笔杆上还刻着“温良”两个小字：“我明天教孩子们用这些笔写字，把‘仁’‘义’‘礼’‘智’‘信’混在草药名里教，就算被查到，也说在教孩子们认笔画。”
沈墨白看着屋里的人，马灯的光映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股韧劲，他拿起桌上的《道德经》，翻到“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轻声念道：“咱们就像这婴儿，看似柔弱，却有最坚韧的生命力。只要咱们心齐，就算来再多特派员，也断不了这文脉。”
王大娘拿起个葱花饼，递给陈启明：“启明啊，你以前总说这些书没用，现在该知道了吧？这书里的道理，就像俺这葱花饼，能填肚子，也能暖心。以后你要是有空，也来夜校帮着教孩子们，多个人多份力。”
陈启明接过饼，咬了口，有点烫，却觉得心里暖暖的。他以前总觉得，只有拿起笔杆写檄文，才能救中国，现在才明白，这些藏在草药图谱里的典籍，这些教给孩子们的“温良”二字，才是真正的根。他点了点头：“王大娘放心，以后夜校的事，也算我一份。”
夜色渐深，书店里的马灯还亮着，几个人围着桌子，吃着葱花饼，喝着热茶，商量着明天的事。窗外的风还在吹，却没那么冷了，偶尔有几声狗吠传来，在安静的胡同里回荡，像在守护着这片刻的安稳。
顾长风看着手里的端砚，砚台底的“传家以仁”西个字在灯光下闪着光，他突然想起周先生说的话——“就算将来书没了，这字、这理，也得传下去”。他握紧砚台，心里暗暗发誓，就算拼尽全力，也得让这些字、这些理，好好地传下去，传给孩子们，传给后来人。
下集预告：特派员抵平查禁书，巡长两难陷困境，众人筹谋护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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