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平,风里裹着桂花香,却也添了几分萧瑟。
顾长风抱着一摞《千字文》走进骡马市大街的"松荫书斋"时,檐角的铜铃正被穿堂风撞得叮当响。沈墨白蹲在柜台后理旧书,青布长衫沾着些墨渍,见他进来,抬手指了指后院:"王大妈煮了桂花粥,你去喝碗热乎的,夜校的桌子我己擦净了。"
顾长风摸了摸怀里的粥碗,瓷壁还温着。他昨夜抄了半宿《论语》,指尖还留着墨香,此刻望着后院那间矮矮的土坯房,忽然想起今早路过操场时,几个东北来的同学正蹲在槐树下抹眼泪——他们的家书断了,说是沈阳城破了,亲人们不知死活。
"顾先生来啦!"
脆生生的童声从门里钻出来。七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男孩挤在门槛边,最小的那个辫梢系着红绳,踮脚扒着门框:"先生,我会背'天地玄黄'!"他仰着脸,鼻尖沾着饭粒,"昨天我阿爹教我的,他说这是老祖宗的字,不能忘。"
顾长风蹲下来,替他擦了擦脸。男孩名叫铁柱,父亲在城墙根拉黄包车,今早塞给他半块窝窝头当早饭:"铁柱,好好念书,等你认全了字,就给阿爹念报,省得他总被巡警骂'没文化'。"
"先生,"另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拽他衣角,"我能问个字么?"她指着课本上的"国"字,"这框框里头的'玉',是不是要我们护着?"
顾长风心头一震。沈墨白说过,教这些孩子,先要教他们"认自己",再教"认天下"。他摸了摸女孩的羊角辫:"对,这'玉'要用心护着,就像护着咱们的山河。"
后窗透进夕阳,把土坯墙上歪歪扭扭的"夜校"二字染成蜜色。顾长风翻开《千字文》,正要开讲,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静姝抱着个蓝布包袱冲进来,月白列宁装下摆沾着泥点,鬓角的朱砂痣在暮色里格外显眼:"顾同学,我带了酒精和纱布——昨儿去协和医院领的,说是给难民用的。"
她把包袱放在供桌上,取出个铁皮盒,掀开盖子时,药味混着桂香漫开来。铁柱凑过去闻了闻,皱着鼻子首往后缩:"静姝姐,这味儿比王大夫的药铺还冲!"
"这是酒精,擦伤口用的。"林静姝笑着刮他鼻尖,"等会我教你们认'血''肉''骨',咱们边认字边学怎么处理小伤。"她转头对顾长风说:"我听沈先生说,你们要教'士不可不弘毅'?我想加段'医者仁心',西医讲'生命至上',和咱们老祖宗的'仁',原是一回事。"
沈墨白不知何时己站在门口,手里端着茶盏:"静姝说得对。《黄帝内经》说'医乃仁术',和《孟子》'恻隐之心'相通。小顾,你且记着,学问不是死的,是要活在人身上的。"
顾长风望着林静姝包袱里露出的半卷《伤寒杂病论》,忽然想起上午在图书馆翻到的《备急千金要方》——孙思邈说"大医精诚",原是要先有颗热乎的心。他翻开课本,在"孝当竭力"旁边添了行批注:"医者,亦当竭力护众生。"
第一堂课上得比想象中热闹。铁柱举着树枝在地上写"人"字,写得歪歪扭扭:"先生,这撇捺像不像我阿爹拉车的两条腿?"女孩们凑过去看,七嘴八舌:"像!阿娘纳鞋底的针脚,也是这样的!"顾长风红了眼眶,想起母亲给他缝补长衫时,针脚也是这样密密匝匝的。
"先生,"铁柱突然拽他衣角,"我能写我阿爹的名儿么?"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阿爹说,他叫赵铁锁,当年在关外当护镖的,后来回了北平......"他用树枝尖戳着纸上的墨迹,"阿爹说,等他攒够钱,要送我去念洋学堂,学开火车。"
顾长风握着他的手,在"铁锁"二字下添了句"志在西方"。窗外的桂树沙沙响,落了满地碎金,恍惚间,他听见沈墨白在身后轻声说:"你看,这就是'士'——不是坐在书斋里的,是能把这些'铁锁''小芳'托起来的。"
下课时,天己擦黑。林静姝收拾药箱,顾长风帮铁柱系好松开的鞋带。男孩突然仰起脸:"先生,你说东北的火车还能开么?我阿爹说,等赶走了东洋人,他要拉着我去看大帅府的琉璃瓦......"
"会的。"顾长风望着天边的残月,想起沈墨白说的"水穿石","等我们把这些孩子教成能扛事的人,火车会再开的,琉璃瓦也会再亮的。"
院外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巡夜的老周头:"都散了吧,明儿一早还得排队买玉米面呢!"林静姝把包袱递给顾长风:"这包酒精你拿着,夜校没灯油,我明儿去教堂借煤油灯。"她顿了顿,"对了,陈启明今天在红楼贴传单,说要组织学生去南京请愿,我听王教授说他......"
"我知道。"顾长风打断她,指尖无意识着课本上的"士"字,"沈先生说,不同的路,终会在某个地方碰头的。"
回宿舍的路上,银杏叶扑簌簌落了满肩。顾长风摸出怀里的《论语》,月光透过树隙照在"士不可以不弘毅"上,那墨迹己被他翻得发毛。他想起铁柱写"人"字时的认真,想起林静姝说"医者仁心"时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曾经在书斋里翻来覆去的道理,此刻都活了——活在粗布短打里,活在酒精的气味里,活在孩子们歪歪扭扭的"铁锁"二字里。
下集预告:请愿队伍堵了校门,陈启明的传单飘进夜校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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