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日，北平城的瓦当结了薄薄一层白。顾长风踩着晨霜往松荫书斋去时，怀里的《传习录》被体温焐得微暖。昨日沈墨白在《朱子语类》页边用朱砂批了"格物非逐物"西字，墨迹深重如血，竟让他辗转思忖了一夜。
书斋檐角的铜铃结了冰凌，叮咚声比往日更清冽些。才推开门，便见沈墨白立在厅中，正往青花瓷瓶里插几枝白梅。梅枝瘦劲如铁，花苞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来得正好。"沈先生并不回头，只将梅枝轻轻一转，"昨夜校场胡同冻死了三个乞儿，巡警用草席裹着抬出去时，怀里还揣着半块槐花饼。"
顾长风喉头一紧。那槐花饼他认得——是夜校里小妮子娘亲做的，每每用油纸包了分给孩子们当零嘴。上月教"恻隐之心"时，铁柱还将饼掰成碎末，说要去喂胡同口的流浪狗。
"林姑娘天没亮就去了协和医院。"沈墨白拂去案上落梅，"说是领了磺胺药粉，要教孩子们认'炎'字时，顺带讲讲伤口化脓的道理。"
后院忽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二人疾步赶去，只见铁柱愣愣站在碎瓷片中间，糖渍顺着指缝往下滴。林静姝蹲在地上捡拾碎片，月白褂子沾了深色药汁。
"先生...我不是故意的。"男孩声音发颤，"我想给妹妹蘸点糖水，她咳嗽半月了..."他忽然举起攥得发白的右手，"我用您教的'仁'字换！昨儿替王记酱油铺抄了三百个'仁'字，换了三文钱..."
顾长风蹲下身，一片片拾起青瓷碎片。瓷片上烙着"仁厚传家"西字，是沈先生收藏的嘉靖年间民窑器。林静姝却先握住铁柱的手，用纱布轻拭他掌心的糖渣："傻孩子，糖水治不了咳嗽。等会儿我教你认'肺'字，再告诉你川贝蒸梨该放几钱冰糖。"
暮色渐合时，夜校的土坯房里飘起药香。林静姝带来的铁皮箱里，西医解剖图与《黄帝内经》手绘图并排放着。当讲到"气血"时，她忽然取出个玻璃瓶，里面用福尔马林泡着半片猪肺。
"先生说过'格物致知'。"她将瓶子举到灯下，肺叶在澄黄液体里微微浮动，"这气管好比梅枝分杈，浊气进，清气出——与《灵枢》说的'呼气'本是一理。"
铁柱壮着胆子摸了摸玻璃瓶，突然扭头问顾长风："先生，您昨儿教的'浩然之气'，是不是就藏在这枝杈杈里头？"
窗外忽传来三声叩窗响。陈启明披着霜雪立在窗外，鼻尖冻得通红，手里却稳稳端着个陶盆："巷口老李媳妇难产，王大夫让我送些止血的白药来——听说你们在教认字？顺带教教'胞宫'二字怎么写。"
陶盆里的药渣还冒着热气，苦涩味混着桂香漫了一室。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破浪行 沈墨白接过陶盆时，忽然吟起《千金方》序言："'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启明，你这盆药，比什么'仁者爱人'的讲义都真切。"
油灯忽明忽暗地跳。顾长风望着墙上交错的人影：林静姝握着铁柱的手在写"胎产"，陈启明蘸着药汁画人体经脉图，沈墨白则用梅枝在土坯地上划出《周易》的"坤"卦。那些散落在古籍里的字句，此刻都活成了白气，活成了药香，活成孩子们指尖黏腻的糖渣。
散学时雪又下了起来。铁柱将写满"胞宫"的宣纸仔细叠好塞进怀里："妹妹见了这个字，病气肯定吓跑一半！"林静姝往他兜里塞了包川贝："告诉你娘，蒸梨时要放枇杷叶，药铺掌柜认得我的字迹。"
待孩子们散去，陈启明忽然拽住顾长风："知道么？南京那边说咱们学生请愿是受人煽动。昨日警察抄了师大附中的夜校，说是教'国'字时讲了东北沦陷区的事..."他冷笑一声，指甲在窗棂上划出深痕，"沈先生总说'上善若水'，可水冻成了冰，也是能划伤人的。"
顾长风望向窗外。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正被新雪一点点填平。他想起《道德经》里"大音希声"西字——那些最沉重的呐喊，往往都沉默如雪。
回宿舍的路上，他在城墙根看见冻僵的流浪狗。那狗怀里竟真抱着半块槐花饼，饼上的齿印小得像梅花瓣。他解下围巾裹住狗尸时，忽然明白沈先生为何今晨要插白梅——天地不仁时，人更要活出几分人样子。
油灯下重读《传习录》，"知行合一"西字被雪光映得发亮。他提笔蘸墨，在页边补上昨夜未写完的批注："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今观静姝以医释仁，启明送药践义，乃知真学问皆自血泪中证得。"
墨痕晕开时，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林静姝站在雪地里，发梢结满冰晶，手里捧着个暖盅："铁柱娘刚送来的川贝蒸梨，说谢谢你教孩子认字——我尝过了，冰糖放了整整三钱。"
雪光映得她眉眼格外清亮，顾长风忽然想起《诗经》里那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可出口时却成了："明日教'痨'字，该找哪本医书作注？"
"《温病条辨》与《西医内科学》都可。"她低头拂去盅上积雪，颈间朱砂痣在雪光里一闪，"沈先生说，东西医理走到极处，都是教人怎样活得像个人。"
更夫梆子敲过三响时，顾长风在日记上写下："今乃知'仁'字非在纸上，而在铁柱攥紧的三文钱中，在启明端来的药渣里，在静姝发间的雪珠里。书斋中十年格不出一物，夜校一夜竟格出万千生机。"
他吹熄油灯那刻，雪忽然停了。月光破云而出，照见窗台上谁放的一枝红梅——花苞未绽，却己透出凛冽的香。
（下集预告：警笛惊破夜校安宁，油灯倾覆时谁护住了《千金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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