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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那五个珍贵的2SC945三极管，陈海生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路蹬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风驰电掣般赶到那位维修录像机的李师傅店里。
“李师傅！李师傅！您要的管子！”海生冲进店里，额头上全是汗，脸上却带着兴奋的红光。
李师傅正对着那台拆开的录像机发愁，闻声抬起头，看到海生手里的东西，眼睛一亮：“哎哟！小陈！你真搞到了？这么快！”
“托了点关系，总算弄到了！”海生把三极管递过去，没提那五块钱的“开单费”和国营公司的周折。
李师傅接过管子，仔细看了看型号和封装，满意地点点头：“行！是正品！小陈，你本事不小啊！国营公司的货都能弄到！”他麻利地拿起烙铁，开始更换损坏的元件。
海生站在一旁，看着李师傅熟练的操作，心里既自豪又有些酸涩。自豪的是，他解决了客户的难题，证明了自己的能力；酸涩的是，这“本事”背后，是五块钱的额外成本和低声下气的周旋。
“好了！”李师傅焊好最后一个点，接通电源。录像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声，指示灯亮起，屏幕上出现了正常的蓝屏。“搞定！小陈，多亏你了！这管子多少钱？”
海生报了价，比国营零售价稍微加了一点点，算是把那五块钱的开单费摊进去一点。李师傅爽快地付了钱，还额外多给了两块：“拿着！辛苦费！以后有难找的元件，还找你！”
“谢谢李师傅！”海生接过钱，心里暖洋洋的。这不仅仅是几块钱的利润，更是客户实实在在的信任。他感觉自己离“批发商”的身份，又近了一步。
离开李师傅的店，海生心情舒畅，蹬着自行车都觉得轻快了许多。他盘算着，今天赚的钱，加上之前跑维修店积累的小额利润，可以去赛格那边的门市部再补点常用货了。他哼着不成调的歌，拐进一条通往赛格方向的近路——一条沿着老河道、相对僻静的小路。
河道早己干涸，露出黑色的淤泥和丛生的杂草。岸边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和垃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海生正骑着，忽然瞥见河道边的垃圾堆旁，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那人背对着路，正埋头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动作迟缓而笨拙。一个破旧的蛇皮袋放在脚边，里面似乎装着些捡来的瓶瓶罐罐。
海生本没在意，深圳街头这样的拾荒者并不少见。但就在他即将骑过时，那人似乎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低声骂了一句，那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丝让海生瞬间僵住的熟悉感！
他猛地捏住刹车，破自行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停在了路边。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死死盯着那个佝偻的背影。
那人似乎也听到了刹车声，动作顿住了，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来。
一张枯槁、布满污垢和皱纹的脸映入海生眼帘。头发花白、稀疏，凌乱地贴在头皮上。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疲惫和麻木。嘴唇干裂，缺了几颗牙，说话有些漏风。但那五官的轮廓，尤其是那道从眉骨划到颧骨的旧疤……
“炳……炳哥？”海生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那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聚焦在海生脸上。他张了张嘴，露出残缺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海……海生仔？”
真的是阿炳！当年那个在蛇口码头叱咤风云、带着一帮水客在风浪里讨生活的蛇头阿炳！那个曾经嘲笑他“胆小”、“回家吃奶”的阿炳！
海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闷得他喘不过气。他几乎是踉跄着从自行车上下来，走到阿炳面前。
“炳哥……你……你怎么……”海生看着阿炳身上那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看着他脚上那双露出脚趾的破解放鞋，看着他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后面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眼前这个风烛残年、在垃圾堆里刨食的老人，和记忆中那个精悍、凶狠、带着江湖气的阿炳，判若两人！
阿炳似乎被海生震惊和怜悯的目光刺痛了，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堪和躲闪。他低下头，用那双脏污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
“出来……出来快一年了。”阿炳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破风箱，“在里面……待了七年。”
七年！海生倒吸一口凉气。他记得当年严打风暴过后，阿炳确实被抓了，但没想到判得这么重！七年！人生能有几个七年？
“大嘴他们……”海生艰难地问。
“大嘴……枪毙了。”阿炳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强仔……判了十五年，还没出来。其他人……散的散，死的死……”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庆幸感同时涌上海生心头。悲凉的是，当年那些一起在风浪里搏命的“兄弟”，下场竟是如此凄惨；庆幸的是，自己当年咬牙选择了离开那条不归路。
“你……你现在……”海生看着阿炳脚边的蛇皮袋，喉咙发紧。
“捡点破烂，换口饭吃。”阿炳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饿不死。”
海生沉默了几秒钟。他想起当年阿炳虽然凶悍，但对他这个年纪最小的“水客”，多少还有点照顾，没克扣过他的“船费”。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是今天刚赚的钱，有李师傅给的货款，还有几块零钱。他毫不犹豫地把那几张“大团结”和零钱都掏了出来，塞到阿炳手里。
“炳哥，拿着……买点吃的。”
阿炳看着手里那卷钱，明显愣了一下。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海生，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讶、羞愧、还有一丝久违的……暖意？但很快，那暖意就被更深的麻木取代了。他默默地把钱攥紧，塞进破棉袄的内袋里，低声说了句：“谢了，海生仔。”
“炳哥，你……你住哪？”海生忍不住问。
“桥洞，破庙……哪都能凑合。”阿炳摆摆手，似乎不想再多说。他弯下腰，重新拿起那个破蛇皮袋，准备继续他的“工作”。
海生看着阿炳佝偻着背，在垃圾堆里缓慢翻找的背影，心里堵得难受。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知道，阿炳不需要廉价的同情，他需要的是活下去。而自己能给的，也只有这微不足道的几十块钱。
他默默地推起自行车，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夕阳的余晖将阿炳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肮脏的河床上，像一艘搁浅在泥泞里、再也无法扬帆的破旧小船，充满了绝望的孤寂。
海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蹬上自行车。阿炳的遭遇，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这比任何说教都更清晰地告诉他，当年那条看似来钱快的“捷径”，尽头是万丈深渊。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现在走的这条路的决心——虽然艰难，但脚踏实地，光明正大。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们刚刚获得一点慰藉或警示时，再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当海生骑着车，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他那个位于市场角落的“海生批发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懵了。
他那用木板和塑料布搭起来的简陋“柜台”，竟然被人掀翻了！木板断裂，塑料布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散落一地。他存放在柜台下面纸箱里的电阻、电容、二极管等元件，像垃圾一样被倾倒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和污水！一些包装袋被踩破，零件散落得到处都是，不少被踩得稀烂！
“谁干的？！”海生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脑门，眼睛瞬间就红了！他辛辛苦苦跑客户、省吃俭用进的货！这是他全部的心血和希望！
隔壁卖尼龙袜的大姐听到动静，赶紧跑过来，一脸紧张和同情：“海生仔！你可算回来了！刚才……刚才来了几个人，凶神恶煞的，二话不说就把你的摊子给掀了！还……还把你的货都倒在地上踩！我……我拦不住啊！”
“什么人？长什么样？”海生咬着牙问，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领头的是个黑胖子，脸上有颗大黑痣，说话很冲！他说……他说……”大姐犹豫了一下。
“他说什么？！”海生追问。
“他说……让你识相点，滚出这个市场！说这里不是你这小赤佬该待的地方！还说……再敢在这里卖零件，见一次砸一次！”大姐心有余悸地说，“海生仔，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黑胖子？脸上有颗大黑痣？海生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他最近除了跑维修店，没跟什么人起冲突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花衬衫、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晃悠过来，正是之前赵老西派来“警告”他的那个马仔。他走到一片狼藉的摊位前，夸张地“哟呵”了一声。
“啧啧啧，陈老板，这是怎么了？遭贼了？还是得罪哪路神仙了？”马仔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看这乱的，多影响市场形象啊！”
海生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他：“是你们干的？”
“哎哟，陈老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马仔一脸无辜，“我们可是正经生意人！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凑近海生，压低声音，带着威胁，“西哥让我给你带句话：这市场的水，深着呢！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搅和的！你那点小打小闹，趁早收摊滚蛋！不然，今天只是掀个摊子，下次……哼哼，可就不一定是什么了！”
果然是赵老西！
一股怒火混合着屈辱，瞬间淹没了海生。他想起阿炳在垃圾堆里佝偻的身影，想起自己为了几块钱开单费低声下气，想起自己风里雨里跑客户……他好不容易才看到一点希望，这帮地头蛇，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想把他彻底踩死！
“赵老西！”海生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睛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他凭什么？！”
“凭什么？”马仔嗤笑一声，拍了拍海生的肩膀，力道不小，“就凭西哥是这里最大的电子零件批发商！就凭他跺跺脚，整个市场都得抖三抖！小子，识相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收拾收拾，滚蛋！”
说完，马仔得意地晃着脑袋，扬长而去。
海生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的货物，看着被掀翻的柜台，听着马仔嚣张的话语，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
阿炳的破船在泥泞中搁浅，而他陈海生的小舢板，刚刚驶出浅滩，就迎面撞上了新的、更加险恶的暗礁！
他蹲下身，颤抖着手，从泥水里捡起一个被踩扁的电阻。那小小的元件，沾满了污秽，己经彻底报废了。
他紧紧攥着那个废电阻，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屈辱、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地头蛇可以如此肆无忌惮？！
凭什么他只想凭自己的双手，走一条正路，就这么难？！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赵老西批发部所在的市场中心区域，那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他的眼中，不再是迷茫和恐惧，而是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
“赵老西……”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冰冷而坚定，“想让我滚？没门！”
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狼藉，而是开始默默地、一块一块地收拾那些被掀翻的木板。动作缓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陈海生，绝不会像阿炳的旧船那样，在泥泞中沉没！他要在这激流险滩中，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赵老西这块暗礁，他绕不过去，那就撞上去！看看最后碎的，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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