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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陈海生心头。他蹲在狼藉的摊位前，借着远处市场入口昏暗的路灯光，一点一点地捡拾着散落在泥水里的电子元件。手指冻得有些麻木，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污泥和碎裂的塑料屑。每一个被踩扁的电阻，每一个沾满污水的电容，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这些都是钱，是他一分一厘攒下来的本钱，是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隔壁大姐看不过去，拿来一个破旧的簸箕和扫帚：“海生仔，先用这个扫吧，别用手捡了，太脏。”
“谢谢阿姐。”海生声音沙哑，接过工具，默默地清扫起来。动作机械而沉重。赵老西马仔那张嚣张的脸和恶毒的威胁，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滚蛋！”这两个字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
他不能滚。阿炳在垃圾堆里佝偻的身影，就是对他最深刻的警示。他必须站稳脚跟，必须活下去！
花了近两个小时，他才勉强把还能用的元件分拣出来，用破布擦干净，重新装进勉强修复的纸箱里。至于那些彻底报废的，只能心痛地扔掉。粗略估算，损失了近三分之一的本钱。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租住的、不足十平米的铁皮屋，海生一头栽倒在硬板床上。屋里没有生火，冰冷刺骨，但他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愤怒和屈辱过后，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助。赵老西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他面前，仅仅是一次警告性的砸摊，就让他损失惨重。下一次呢？他不敢想。
然而，命运的打击似乎觉得还不够沉重。第二天一早，海生还没从昨夜的打击中完全缓过神来，新的危机便接踵而至。
他刚把勉强收拾好的摊位重新支棱起来（虽然看起来更加破败不堪），一个穿着蓝色工装、面色不善的中年男人就找上了门。是赛格那边一家给他供货的小厂门市部的业务员，姓孙。
“陈老板！”孙业务员语气生硬，没什么客套，“你上个月拿的那批电阻电容，货款该结了吧？都拖了快十天了！”
海生心里咯噔一下。上个月为了多跑几家维修店，他确实从孙业务员那里多进了一批常用货，当时说好月底结清。但月底他跑了几家维修店收账，却遇到了麻烦。
“孙哥，实在不好意思。”海生赶紧赔着笑脸，“最近……最近手头有点紧，您看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我这两天就去催款，一收到钱马上给您送过去！”
“宽限几天？”孙业务员眉头拧成了疙瘩，“陈老板，我们厂小本经营，也等米下锅啊！你上次拿货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们这是小门市，概不赊账！要不是看你小子还算实诚，跑得也勤，我根本不会让你欠这么久！今天必须结清！一共三百八十五块六毛！”
三百八十五块六毛！海生心里一沉。他现在口袋里，满打满算连一百块都不到！昨天被砸摊损失了一部分，剩下的钱大部分都压在还没卖出去的货上，还有一部分……是维修店欠他的！
“孙哥，我……我现在真没这么多现金。”海生急得额头冒汗，“您看这样行不行？我这里有刚收上来的几家维修店的欠条，加起来有五百多块！我先把欠条押在您这儿？等我去把钱收回来，立刻去您那儿结账？”
“欠条？”孙业务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之以鼻，“陈海生，你跟我开玩笑呢？我要你的欠条干什么？谁知道你那欠条是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那些小维修店猴年马月能给你钱？我告诉你，今天要么给现金，要么……”他环顾了一下海生那破败的摊位，眼神里带着轻蔑，“我就把你这些破烂货拉走抵债！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总比没有强！”
海生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脸涨得通红。拉货抵债？这跟赵老西砸摊有什么区别？都是要把他往死里逼！
“孙哥！您不能这样！”海生挡在货箱前，“您给我三天！就三天！我一定把钱凑齐给您送过去！我陈海生说话算话！”
“三天？不行！”孙业务员态度强硬，“今天必须给钱！不然我就叫人拉货！”他说着，作势就要动手搬箱子。
“住手！”海生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孙哥！您要是今天拉走我的货，我就彻底完了！您行行好！给我条活路！”
两人正在僵持，隔壁大姐和几个摊主听到动静围了过来。
“老孙，怎么回事啊？有话好好说嘛！”大姐劝道。
“好好说？他欠钱不还！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孙业务员甩开海生的手，指着他的鼻子，“陈海生，我告诉你，今天这钱，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得罪了赵老西，以后在这市场里还能不能混下去都两说！我不赶紧把钱收回来，难道等着跟你一起倒霉吗？”
这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捅进了海生的心窝。原来赵老西的阴影己经笼罩得如此之深！连供货商都知道了，并且因此对他失去了信心！
“孙哥，我……”海生还想再争取。
“少废话！”孙业务员不耐烦地打断他，“拿钱！或者我拉货！”
海生看着周围人复杂的目光，有同情，有无奈，也有看热闹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他咬紧牙关，从贴身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皱巴巴的几十块钱，还有几张毛票——一股脑塞到孙业务员手里。
“孙哥，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先给您！剩下的，我三天之内一定还上！求您了！”海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孙业务员数了数手里的钱，只有八十多块，离三百八十五块差得远。他眉头紧锁，看着海生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近乎绝望的神情，又看了看周围议论的人群，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
“行！陈海生，我就再信你一次！三天！三天后要是见不到剩下的三百块，别怪我不讲情面！”他把钱揣进口袋，恶狠狠地瞪了海生一眼，转身走了。
海生像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摇摇欲坠的木板墙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己经浸透了他的后背。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压力随之而来。三天！三百块！他去哪里弄这三百块？
唯一的指望，就是去催收那些维修店欠他的货款！
下午，海生骑着破自行车，揣着那几张被他视为救命稻草的欠条，开始了他艰难的“讨债”之旅。
第一家，福田的吴师傅店。吴师傅看到海生，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喝茶。
“吴师傅，您看……上个月那批电阻电容的款……”海生小心翼翼地开口。
吴师傅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小陈啊，不是我不给你。最近生意难做啊！修个收音机才收几块钱，还要压成本。你看我这店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再宽限几天，等我手头宽裕了，一定给你！”
“吴师傅，我……我这边也等着钱进货，供货商催得紧……”海生急道。
“哎呀，大家都不容易嘛！”吴师傅拍拍他的肩膀，“互相体谅一下！过几天，过几天一定给！”说完，就转身去忙活一台电视机，不再理他。
海生无奈，只能离开。
第二家，罗湖老街的赵师傅店。赵师傅倒是没推脱，但一脸愁容：“小陈，钱我记着呢。不过……我儿子要结婚，刚把积蓄都拿出去给他买房了，现在手头真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你再等等，等我收到几笔修理费，马上给你结！”
第三家，南山的一个小维修铺。老板是个年轻人，态度更差：“催什么催？不就几百块钱吗？还能少了你的？我现在没钱！有钱了自然给你！走走走，别耽误我修东西！”
一连跑了五家欠款的维修店，结果大同小异。不是哭穷，就是推脱，要么就是态度恶劣。一圈下来，一分钱没收到，只收获了一肚子的憋屈和绝望。
天色渐暗，寒风凛冽。海生推着自行车，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市场的路上。口袋里那几张欠条，此刻感觉像废纸一样轻飘飘，又像烙铁一样烫手。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浪尖淘金》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它们代表的是五百多块的债权，却一分钱也变不成现金！
“三角债……”海生喃喃自语，苦涩地咀嚼着这个最近在夜校里才听老师讲过的词。老师当时说，这是改革开放初期，经济秩序尚未完全建立时普遍存在的现象，像一张无形的网，困住了无数像他这样的小个体户。上游压着你的货款，下游欠着你的钱，你自己夹在中间，动弹不得，随时可能被勒死！
他以前只是听个概念，现在，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张网的威力！冰冷、窒息、令人绝望！
回到市场，远远地，他就看到自己摊位前又围了几个人。他的心猛地一沉，难道是孙业务员等不及，又来了？
他加快脚步跑过去，发现不是孙业务员，而是另外两个供货商！一个是给他提供二极管的门市部老板，另一个是赛格另一家电容厂的业务员！
“陈老板！你可回来了！”二极管门市部的老板脸色阴沉，“我们那批二极管的款，拖了快半个月了！今天必须结清！”
“还有我们电容的钱！”电容厂业务员也板着脸，“我们厂里等着发工资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咄咄逼人。周围又聚拢了一些看热闹的摊主。
海生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他口袋里只剩下几毛钱，欠条如同废纸，维修店的债一分也要不回来……拿什么给？
“两位……两位老板，”海生声音干涩，几乎带着哭腔，“我……我现在真的没钱。维修店那边欠我的钱都没收回来……”
“他们欠你钱是你的事！”二极管老板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们只认你！今天不给钱，我们就搬货！”
“对！搬货抵债！”电容厂业务员附和道。
两人说着，就要动手去搬海生摊位下装着元件的纸箱。
“不行！你们不能搬！”海生急了，扑上去死死护住货箱，“这是我最后的家当了！你们搬走了，我就彻底完了！”
“你完不完关我们什么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二极管老板用力推搡着海生。
“就是！没钱还做什么生意？趁早关门！”电容厂业务员也加入了推搡。
海生一个人哪里挡得住两个大男人？他被推得踉踉跄跄，后背重重撞在木板墙上，震得整个破摊位都在摇晃。货箱被他们强行拖了出来。海生死死抱住其中一个箱子，像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指甲几乎要抠进纸板里。
“求求你们！再给我两天！就两天！”海生嘶喊着，声音带着绝望的沙哑，“我……我把自行车押给你们！这是我唯一的车了！”他指着旁边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
“破自行车？值几个钱？”二极管老板嗤笑一声，用力掰开海生的手。
“老孙！老李！你们这是干什么！”一个略显威严的声音响起。是市场管理处的老周！他听到吵闹声，皱着眉头走了过来。
看到老周，两个供货商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周主任，您来得正好！”二极管老板像是找到了评理的人，“陈海生欠我们货款不还！我们搬点货抵债，天经地义吧？”
老周看了看被推搡得衣衫不整、脸色惨白的海生，又看了看地上被拖出来的货箱，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认得海生，这个在市场角落摆摊的年轻人，虽然生意不大，但一首安分守己，还去上夜校，给他留下过印象。
“欠债还钱是没错，”老周沉声道，“但动手抢东西，这就不对了！市场有市场的规矩！你们这样闹，影响多不好？”
“周主任，我们也是没办法啊！”电容厂业务员诉苦道，“厂里几十号人等着发工资呢！他拖着不给，我们找谁要去？”
老周转向海生：“小陈，怎么回事？欠了多少？”
海生喘着粗气，报了欠款数额，又把维修店欠他钱收不回来的情况简单说了。
“三角债啊……”老周叹了口气，显然对这种普遍现象并不陌生。他沉吟了一下，对两个供货商说：“老孙，老李，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小陈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故意赖账。他现在确实困难。你们逼得太紧，把他逼垮了，对谁都没好处，你们一分钱也拿不到。不如再宽限他几天？让他想想办法？”
两个供货商对视一眼，显然不太情愿，但老周是市场管理人员，他的话多少有些分量。
“周主任，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二极管老板说，“我们也要吃饭啊！宽限几天？几天是几天？”
“三天！”海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忙喊道，“就三天！三天后我一定想办法把钱还上！求你们了！”
电容厂业务员还想说什么，被二极管老板拉住了。他看了看老周，又看了看周围越来越多的围观者，知道今天强行搬货也不太可能了。
“行！陈海生，看在周主任的面子上，再给你三天！”二极管老板指着海生的鼻子，“三天后，要是见不到钱，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我们不光搬货，还要去告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对！三天！一分不能少！”电容厂业务员也恶狠狠地补充道。
两人撂下狠话，骂骂咧咧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老周拍了拍海生的肩膀，叹了口气：“小陈啊，抓紧时间想办法吧。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说完，也摇摇头离开了。
市场重新恢复了嘈杂，但海生却感觉周围的声音都模糊了。他靠着冰冷的木板墙，缓缓滑坐到地上。后背被撞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心里的绝望来得猛烈。
三天！又是三天！
孙业务员的三百块，二极管老板的一百二十块，电容厂的九十五块……加起来五百多块！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维修店的欠条是废纸，唯一的自行车人家看不上，他还能去哪里弄钱？难道真要去借高利贷？那更是饮鸩止渴！
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越挣扎，陷得越深。赵老西的威胁、被砸的摊位、收不回的欠款、逼上门的债主……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你撑不下去了！你完了！
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铁皮屋的冰冷，债主的逼仄，前途的渺茫……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放弃。像阿炳那样，找个桥洞一躺，是不是就不用再承受这些了？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想起了病榻上的母亲，想起了还在读书的弟弟妹妹，想起了自己咬牙离开码头时的那份决心……不！他不能倒下！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除了绝望，更燃起了一股近乎疯狂的倔强！他不能认输！他必须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他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天色己经完全黑了下来，市场里的灯光次第亮起。他看了一眼自己那破败不堪、空空如也的摊位（仅剩的货被他自己死死护住，没被搬走），又看了一眼远处灯火通明的夜校方向。
对！夜校！今晚有课！是讲基础会计和成本核算的！
虽然不知道去上课能解决眼前的什么问题，但那里是他唯一能暂时逃离这窒息现实的地方，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似乎能通向未来的微弱光亮。或许……或许在课堂上，能听到点什么启发？或许……仅仅是坐在教室里，能让他暂时忘记这沉重的债务？
他推起那辆破自行车，没有回冰冷的铁皮屋，而是朝着夜校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蹬去。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冷。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夜校！去那个还能让他感觉自己“活着”、还在“学习”、还在“前进”的地方！
车轮碾过坑洼的路面，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是他内心不甘的呜咽。他不知道三天后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此刻，他绝不能停下脚步。这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三角债旋涡，他必须挣扎着，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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