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城的秋老虎，威力不减。蝉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搅得人心浮气躁。阳光白花花地泼洒下来，炙烤着街道、屋顶和一切暴露在外的物体，空气里弥漫着柏油路被晒化的焦糊味。
陈海生家那扇朝南的窗户，此刻严严实实地拉着深蓝色的厚窗帘，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缝隙，勉强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奶香、中药味、消毒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汗味的独特气息。这气息，是新生与疲惫交织的味道，是生命初始的蓬勃与母亲身体修复的艰辛共同谱写的乐章。
苏蔓靠在床头，背后垫着两个厚厚的软枕。她穿着一件浅粉色、质地柔软的棉布月子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小半截白皙圆润的肩头。产后丰腴的身体曲线在宽松的衣物下依然清晰可见，胸脯因哺乳而显得格外挺翘，腰腹处虽然不复孕前的纤细，却呈现出一种母性特有的、丰腴而充满生命力的弧度。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有几缕粘在光洁的额角。脸颊带着产后特有的红润，像熟透的水，但那红润之下，却掩不住眼底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意。
她怀里抱着刚吃完奶、正满足地打着小奶嗝的儿子。小家伙闭着眼睛，小嘴无意识地吧嗒着，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攥成小拳头，抵在苏蔓柔软的胸前。苏蔓低着头，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怀里的小生命，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瑰宝。她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动作轻柔而富有韵律，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只有她自己和孩子才懂的摇篮曲。
陈海生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鲫鱼汤，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看到妻子温柔凝视孩子的侧影，他心头一暖，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他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上，碗沿烫手，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耳垂。
“阿蔓，汤好了，趁热喝点。”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蔓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嗯，先放着吧，等宝宝睡沉一点。”她的声音也带着疲惫的沙哑，比平时低沉了许多。
陈海生点点头，没再催促。他搬了张小板凳，在床边坐下，目光也落在儿子熟睡的小脸上。小家伙的呼吸均匀而绵长，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儿子嫩豆腐似的脸颊，那细腻温热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片柔软。
“今天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陈海生收回手，关切地看向苏蔓。他知道她侧切的伤口还在恢复期，每次坐起、躺下甚至咳嗽都会牵扯着疼。
苏蔓轻轻吸了口气，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好多了，就是……涨奶的时候还是有点难受。”她说着，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托了托沉甸甸的胸部，那里因为充盈着乳汁而变得硬邦邦的，像坠着两块石头，隐隐作痛。
陈海生看在眼里，心疼不己。他站起身：“我去拿热毛巾给你敷敷？”
“不用，”苏蔓摇摇头，“妈早上帮我敷过了。你歇会儿吧，看你眼圈黑的。”她心疼地看着丈夫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自从她生产后，陈海生就像上了发条的陀螺，白天在外面为货源、为促销、为资金焦头烂额，晚上回来还要帮她照顾孩子，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我没事。”陈海生咧嘴笑了笑，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他重新坐下，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碗渐渐不再冒热气的鱼汤上，“汤快凉了，我喂你喝点？”
苏蔓看着丈夫笨拙而真诚的关切，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她点点头：“好。”
陈海生端起碗，用勺子舀起一勺乳白色的、飘着油花和几粒枸杞的鱼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送到苏蔓嘴边。苏蔓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汤的味道很清淡，带着鱼肉的鲜甜和姜片的微辛，温热地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响，以及儿子细微的呼吸声。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那一线光，正好落在陈海生端着碗的手上，照着他指关节处因为长期搬运货物和算账而磨出的薄茧。
“显像管厂那边……有消息吗？”苏蔓喝了几口汤，感觉胃里暖和了些，轻声问道。这是她每天都会问的问题，也是悬在两人心头最大的石头。
陈海生喂汤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暗了暗：“上午打了个电话过去，找王工。他不在，接电话的说生产线还在调试，有点小问题，不过……应该快解决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但眉宇间的忧虑却藏不住。他知道苏蔓心思细腻，瞒不过她。
苏蔓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昏暗中，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仿佛能洞悉一切。她伸出手，轻轻覆在陈海生端着碗的手背上。他的手背温热，带着薄茧的粗糙感。她的手指纤细柔软，带着一丝凉意。“别太担心，”她轻声说，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王工答应尽力，就一定会尽力。咱们……做好咱们该做的。”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床头柜另一边放着的一叠纸，“海报的初稿，我白天抽空又看了看。”
陈海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叠纸上正是他前几天熬夜画出来的促销海报草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各种修改意见和潦草的数字。他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看的？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宝宝睡着的时候，躺久了也难受，就看看。”苏蔓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温柔，“我觉得你那个‘爆炸框’的想法很好，视觉冲击力强。价格的位置，空着是对的，现在确实定不下来。不过……”她微微蹙眉，似乎在斟酌词句，“‘震撼来袭’这个词，是不是……有点太硬了？感觉像打仗似的。咱们是卖家电，是让老百姓家里添置东西，图个喜庆和实惠。你看能不能换个……更温暖、更贴近生活一点的词？比如‘金秋送福’？或者‘喜迎国庆，惠满万家’？”
陈海生愣了一下，仔细琢磨着妻子的话。他之前只想着如何吸引眼球，如何制造轰动效应，像那些港资大店一样咄咄逼人，却忽略了“海生电器行”本身的定位和顾客的感受。苏蔓的提议，像一股清泉，瞬间点醒了他。
“你说得对！”他眼睛一亮，放下汤碗，拿起那叠草图，“‘震撼来袭’是有点火药味太重了。‘金秋送福’好！喜庆！也符合过节的气氛！还有这个电视机的图，我画得太简单了，就一个框框，是不是加点细节？比如画个一家人围坐着看电视的剪影？旁边再写上‘海生电器，把欢乐带回家’？”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找到了新的灵感，连日来的焦虑似乎都被这小小的创意火花驱散了一些。他拿起铅笔，在草稿的空白处飞快地勾勒起来。
苏蔓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兴奋而微微发亮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她能感受到丈夫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也能感受到他在自己面前卸下所有伪装后的真实和依赖。她喜欢看他这样，为一个目标而投入的样子。
“嗯，这样好多了。”她轻声附和道，“还有价格的位置，虽然空着，但字体一定要大，要醒目，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优惠的力度。另外……”她微微侧身，想从床头柜抽屉里拿东西，动作牵扯到伤口，她忍不住“嘶”地吸了口凉气，眉头紧紧皱起。
“怎么了？是不是又疼了？”陈海生立刻放下笔，紧张地扶住她。
“没事……就是动了一下。”苏蔓摆摆手，缓了口气，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印刷粗糙的宣传单，“这是今天妈出去买菜，在路口被人塞的。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浪尖淘金 ”
陈海生接过来展开一看，眉头立刻拧紧了。这是一张“金辉电器城”的国庆促销预告单！上面用刺眼的红字印着“国庆狂欢！彩电冰洗底价风暴！”、“全场特惠！击穿底价！”等极具煽动性的口号。虽然具体价格还没标出，但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己经扑面而来。
“他们动作真快！”陈海生脸色沉了下来。金辉电器城是鹏城最大的港资电器卖场之一，装修豪华，广告铺天盖地，是他们最主要的竞争对手。这张宣传单，无疑就是宣战的号角。
“是啊，”苏蔓的声音也凝重起来，“看来大家都盯着国庆这块蛋糕。海生，我们的海报，除了价格和温情，还得有点别人没有的东西。光拼价格，我们拼不过金辉他们财大气粗。”
陈海生盯着那张粗糙却充满挑衅意味的宣传单，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将纸张边缘捏得起了皱。他明白苏蔓的意思。价格战是下策，尤其是对他们这种根基尚浅的个体户而言。必须要有差异化，要有能真正打动顾客的“杀手锏”。
“服务！”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阿蔓，你说得对！我们拼服务！金辉他们店大，售前可能还行，但售后……听说经常推诿扯皮！我们就主打服务牌！送货上门！免费安装！保修期内上门维修！把服务承诺也印在海报上，用大字标出来！”
苏蔓的眼睛也亮了起来：“这个好！现在买大件家电，老百姓最怕的就是售后没保障！送货安装也是个麻烦事。如果我们能承诺这些，哪怕价格比金辉他们稍微高一点点，只要在合理范围内，肯定有人愿意选我们！图个省心、放心！”
夫妻俩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兴奋和坚定。一个模糊但充满希望的方案，在两人共同的思考和碰撞中，逐渐清晰起来。
“我明天就去找印刷厂！”陈海生摩拳擦掌，“把海报重新设计，把服务承诺加进去！字体加大！还有，找赵刚商量送货的事，他手下那几个退伍兵兄弟，开车稳当，人也可靠，送货安装交给他们我放心！”
“嗯，”苏蔓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钱的事……我这几天再仔细盘算盘算，看看能从哪里再挤出点活动经费来。促销期间，赠品也得准备一点，哪怕是小东西，也是个心意。”
就在这时，床上的小家伙似乎被父母略显激动的声音惊扰了，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声洪亮而委屈，瞬间打破了刚才的讨论气氛。
“哦哦哦，宝宝不哭，不哭……”苏蔓立刻回过神来，顾不上伤口的疼痛，连忙侧过身，熟练地解开衣襟，将塞进儿子嘴里。小家伙立刻停止了哭泣，小嘴急切地吮吸起来，发出满足的“吧唧”声。
陈海生看着妻子微微蹙着眉、忍着痛楚哺乳的样子，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她因专注喂奶而显得格外温柔宁静的侧脸，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怜惜。他拿起床头柜上干净的毛巾，轻轻替她擦拭额头的汗水。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苏蔓低头看着儿子贪婪吮吸的模样，轻声嗔怪着，语气里却满是宠溺。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儿子吃得更舒服些。哺乳带来的疼痛和不适似乎都被这小小的生命带来的满足感冲淡了。
陈海生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这一幕。昏黄的灯光下，苏蔓的脸庞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产后丰腴的身体曲线在哺乳的动作中展现出一种原始而神圣的美。汗水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贴在圆润的脸颊上，更添了几分动人的风韵。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保护的女孩，而是一个真正的母亲，一个在身体最脆弱的时候依然能与他并肩作战、为他出谋划策的伴侣。
他心中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力量。为了她们母子，为了这个在风雨飘摇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家，他必须拼尽全力！
小家伙吃饱喝足，再次沉沉睡去。苏蔓轻轻拍出奶嗝，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回小床上盖好被子。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舒了口气，靠在枕头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陈海生端起那碗己经温凉的鱼汤：“再喝点吧？都凉了，我去热一下？”苏蔓摇摇头，拉住他的手：“不用了，喝不下那么多。你扶我起来一下，我想……去下洗手间。”
陈海生连忙放下碗，小心翼翼地扶住苏蔓的胳膊，帮助她从床上慢慢坐起。每一次移动，苏蔓都紧咬着下唇，忍受着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她借力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陈海生几乎是半抱着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洗手间。短短的几步路，走得异常艰难。
洗手间里，苏蔓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额头抵着手臂，身体微微颤抖。产后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疼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和难以忍受。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胃部和下腹的坠胀感。
陈海生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的喘息和细微的水声，心揪得紧紧的。他恨不能替她承受这一切。他想起自己在外奔波时，偶尔也会遇到难缠的客户或刁钻的供应商，那些挫折和委屈，与妻子此刻承受的生理痛苦相比，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洗手间的门才被轻轻拉开。苏蔓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扶着门框，几乎站立不稳。
“阿蔓！”陈海生一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苏蔓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陈海生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比之前更轻了些，却也更虚弱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床上，盖好薄被。
“没事……就是有点晕。”苏蔓虚弱地笑了笑，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
陈海生拧了一条热毛巾，仔细地替她擦拭脸上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中充满了无力的心疼。
“睡会儿吧，我守着。”他低声说，手指轻轻拂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苏蔓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夜色渐深。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歇了，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清冷的光带。
陈海生没有睡。坐在小板凳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叠重新设计过的海报草稿上，又落在旁边那张刺眼的金辉宣传单上。商场如战场，硝烟己经弥漫开来。不仅在喧嚣的市场和轰鸣的工厂，也在这间弥漫着奶香和药味的、安静的卧室里。
轻轻拿起那本油布包裹的旧账本，翻到最新一页。在显像管订单记录旁边，他拿起笔，用力地写下几个字：“服务！送货！安装！保修！——核心竞争力！”
然后，翻开新的一页，借着月光和台灯微弱的光线，开始重新勾勒海报的细节。爆炸框被保留，但里面的文字改成了苏蔓提议的“金秋送福，海生电器惠满鹏城！”电视机旁边，画上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看电视的剪影，旁边配上“海生电器，把欢乐带回家！”的温馨标语。在价格区域下方，用加粗的字体写上：“郑重承诺：免费送货上门！免费专业安装！一年保修，上门服务！”
铅笔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时而停下思考，时而抬头看看床上安睡的妻儿。苏蔓侧躺着，面向孩子的小床，呼吸平稳。月光勾勒出她丰腴而优美的背部曲线，像一座温暖而坚实的山丘。小家伙在小床上睡得香甜，偶尔发出几声梦呓般的呢喃。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在这弥漫着奶香和药味的暖巢之中，陈海生伏案疾书。他笔下勾勒的，不仅仅是一张促销海报，更是“海生电器行”在残酷商战中赖以生存的盾牌和利剑，是对妻儿未来的承诺，也是在这个滚烫的秋天里，最滚烫的希望。窗外的世界喧嚣而充满变数，但这方小小的天地，却因为这份共同的坚守和无声的奋斗，而显得格外安宁与温暖。炉火未熄，暖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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