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西厢房里，那架老纺车倚着墙根立着，像位沉默的老妪。木头的颜色己经发黑，纺锤上缠着些干枯的棉絮，摇柄处被磨得发亮，露出温润的木纹。罗家繁第一次见到时，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纺车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像在给老旧的物件镀上层银。
“这是你太奶奶的嫁妆，”外婆推开西厢房的门，一股陈旧的棉絮味扑面而来，“她年轻时靠这纺车纺线织布，养活了三个娃。那时候没电灯，她就借着月光纺，线轴转啊转，把月亮都绕进了线里。”
纺车的踏板上有个小小的凹陷，是太奶奶的脚常年踩着留下的印记。罗家荣踩上去试了试，脚型正好嵌在凹陷里，像专为他定做的。“太奶奶的脚和我一样大？”
“比你小些，”外婆笑着摇动摇柄，纺锤“嗡嗡”地转起来，“她缠过脚，走路不方便，却能在纺车前坐一整天，手指翻飞着把棉花抽成线，细得像蚕丝。”
纺车的抽屉里，藏着些零碎的线团：有白的棉线，黄的麻线，还有几缕染红的丝线，是用凤仙花汁染的。罗家繁拿起个线团，上面还留着太奶奶的指温似的，软乎乎的。“这些线织成布了吗？”
“织成了，”外公蹲在纺车旁，摸着纺锤上的凹槽，“你爷爷穿的第一件棉袄，就是用这些线织的布做的。太奶奶说‘自己纺的线，织的布，穿在身上才暖’。”
抽屉深处，压着张泛黄的药方，上面的字迹己经模糊，只认得“咳嗽”“风寒”几个字。外婆说，这是太爷爷当年生病时，太奶奶拿着纺线换来的钱抓的药。“她纺线到半夜，手指冻得通红，就放在嘴边哈口气接着纺，说‘多纺一线，就能多抓一味药’。”
下午，外婆找出些新摘的棉花，教罗家繁纺线。他坐在纺车前，学着太奶奶的样子摇动摇柄，纺锤转得歪歪扭扭，棉花要么抽得太粗，要么断成一截截。“这活儿比编程难多了！”他嘟囔着，指尖被棉絮刺得发痒。
“得用心气儿匀着劲，”外婆握着他的手示范，“就像过日子，急了就断，慢了就松。你太奶奶纺线时，嘴里总哼着小调，说‘线跟着调子走，才匀实’。”
罗家荣在旁边看着，突然发现纺车的木框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数字：“3”“5”“7”。“这是啥意思？”
“是纺线的斤数，”外婆眼里闪着光，“太奶奶每天纺完线，就刻一道，说‘多刻一道，娃们就多一口吃的’。你看这‘7’旁边，还画了个笑脸，那是你爷爷考上初中那天刻的。”
夕阳把纺车的影子拉得很长，纺锤转动的“嗡嗡”声，像太奶奶在轻轻哼唱。罗家繁摸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突然明白，这纺车纺的哪里只是线，是把日子抽成丝，把牵挂绕成团，让最普通的棉花，也带着人的体温，变成能遮风挡雨的布。
那些藏在抽屉里的线团，染着凤仙花的红，浸着月光的白，混着太奶奶的汗，其实是用时光纺成的绳，一头拴着过去的苦，一头牵着现在的甜。
临走时，外婆把那缕红丝线缠在纺车上，说“让它也沾点现在的喜气”。纺车静静地立在西厢房，像在守着一个未完的梦——梦里有月光下的纺车，有抽成丝的日子，有太奶奶指尖的温度，岁岁年年，从未散去。
车开出村口时，罗家繁仿佛还能听见纺车的“嗡嗡”声，像在说：日子就像纺线，只要慢慢抽，细细绕，再普通的棉花，也能织出最暖的布；再平凡的日子，也能纺出最绵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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