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书桌抽屉里，躺着个紫砂茶罐。罐身是深沉的紫褐色，被得油光水滑，像块浸了岁月的墨玉，罐口盖着只配套的小盖子，边缘磕掉了一小块，却更显得温润亲和。罗家繁帮爷爷找放大镜时，茶罐从抽屉里滚出来，落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响，罐口飘出缕淡淡的茶香，像位老朋友在打招呼。
“这茶罐可有来历。”爷爷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把茶罐捧起来，指腹在罐身的刻痕上，那是行小小的隶书：“茶如人生”，笔画苍劲，像用岁月刻下的箴言，“是你太爷爷年轻时，一位云游的老茶农送的，说‘好罐存好茶，好茶养好人’。”
茶罐里装着些散装的茶叶，叶片蜷曲着，呈深褐色，凑近了闻，有股清冽的兰花香，混着泥土的醇厚。罗家荣捏起一片茶叶，放在手心搓了搓，叶片碎成细屑，香气更浓了。“这是什么茶？”
“是咱家后山的野茶。”奶奶端着茶具进来，笑着往盖碗里投茶，“你太爷爷每年清明前后都要上山采茶，采回来的嫩芽不炒不揉，就用竹匾阴干，说‘这样才留着山的清气’。他总说，野茶看着不起眼，泡开了却有股韧劲儿，像山里的人。”
茶罐的底部有个小小的印记，是个模糊的“寿”字，被茶渍糊住了大半。爷爷用牙签小心地剔着印记里的茶垢，说：“这是老茶农的字号，他说‘茶罐传三代，茶香绕梁来’，当年送罐时，还在里面装了把他自己炒的碧螺春，说‘让这罐先沾沾好滋味’。”
奶奶给盖碗注满热水，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像一群睡醒的蝴蝶，茶汤渐渐变成琥珀色，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你太爷爷泡茶有个讲究，”她把茶汤分到小杯里，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第一泡要倒掉，叫‘醒茶’；第二泡才喝，说‘就像做人，得先沉淀沉淀，才有滋味’。”
罗家繁抿了口茶，先是淡淡的苦，咽下去后，舌尖却泛起丝丝甜，像含了颗化不开的糖。“这茶先苦后甜。”他咂咂嘴，眼睛亮了。
“这就叫回甘。”爷爷放下茶杯，指节叩了叩茶罐，“你太爷爷总说，日子就像这茶，刚开始喝着苦，慢慢品，就有甜了。他年轻时日子难，每天晚上都要泡杯野茶，说‘喝口茶，苦就过去了’。”
茶罐的盖子内侧，贴着张泛黄的小纸条，是用铅笔写的采茶口诀：“清明前，芽头尖，带露采，阴干存。”字迹歪歪扭扭，末尾画了个小小的茶壶。“这是你太爷爷写给自己的，”奶奶把纸条揭下来，小心地夹进茶经里，“他老了记性差，怕忘了采茶的时辰，就写在盖子上，说‘看着字，就像又站在茶山上’。”
下午，他们带着茶罐去后山采茶。野茶树长得不高，枝桠上顶着嫩绿的芽头，沾着晶莹的露珠。罗家荣学着太爷爷的样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芽头轻轻一掐，嫩芽就落在竹篮里，指尖沾着些毛茸茸的茶毫，像裹了层细雪。
“采茶要轻，不能伤了茶树。”爷爷在旁边示范，“就像待人，得懂分寸，才能长久。你太爷爷采茶时，总爱对着茶树说‘今年采了你的芽，明年多给你施肥’，像跟老朋友商量。”
夕阳把茶山染成金红色，茶罐里装满了新采的嫩芽，茶香混着山风，清冽得让人神清气爽。罗家繁摸着茶罐上的“茶如人生”，突然明白，这茶罐里藏的哪是茶叶，是把山水的清气收进罐里，把日子的回甘泡进茶里，让最普通的草木，也带着人的风骨。
那些刻着的箴言、采茶的口诀、带伤的罐口，其实是用岁月酿的酒，初尝是苦，回味是甜，把艰辛的过往，泡成了值得细品的回甘。
傍晚，爷爷把新采的野茶装进茶罐，盖好盖子，说“让老茶罐也尝尝新滋味”。茶罐被放回抽屉，紫砂的光泽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像在酝酿一场关于春天的梦。
罗家荣捧着没喝完的茶，看着杯底舒展的茶叶，突然懂了，有些物件就该用来盛日子——茶罐里的茶换了一茬又一茬，却始终留着山的清气；日子里的苦来了一波又一波，却总能品出回甘的甜。
就像太爷爷说的，茶要慢慢泡，日子要慢慢品。茶罐里的回甘，从来都不是凭空来的，它在每片被采下的嫩芽里，在每道被岁月磨亮的罐痕里，在每个捧着茶杯慢慢喝的黄昏里，告诉你：苦过，才更懂甜的滋味；熬过，才更惜当下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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