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具房的横梁上，挂着根磨得发亮的犁绳。麻绳的颜色是深褐色的，像被桐油浸过，绳头打着个结实的“万字结”，中间有几处磨损的地方，用新麻线密密匝匝地缠过，新旧交织的纹路，像段讲不完的光阴故事。罗家荣踮脚够下来时，绳子带着股淡淡的泥土腥气，混着草料的清香，像刚从田埂上收回来似的。
“这绳跟着你太爷爷犁了半辈子地。”爷爷搬来梯子取下犁绳，手指在磨损处，那里的麻绳己经变得细软，却依旧透着股扯不断的韧劲，“当年他牵着老黄牛，就靠这绳拽着犁铧，春种秋收，绳在手里磨出了血泡，他就用布缠上接着干，说‘绳不断，地就不能荒’。”
犁绳的中段，有个明显的结，是用两根绳拧在一起的死结。奶奶说，那是有年春耕，犁绳被田埂上的石头磨断了，太爷爷急着赶农时，从家里找了根新绳接上去，“他接的结特别牢，牛再使劲拽都崩不开，后来新绳也磨旧了，两道绳就长成了一道，分不清哪是新哪是旧，就像一家人，日子过着过着，就成了分不开的一股劲。”
罗家繁把犁绳缠在胳膊上，沉甸甸的，绳上的毛刺蹭着皮肤，有点扎人。“这绳真硬。”他甩了甩胳膊，绳结在手腕上硌出道红痕。
“硬才经拽。”爷爷接过犁绳，往绳上抹了点桐油，褐色的液体渗进麻绳里，让绳子更显油亮，“你太爷爷说，犁绳软了容易打滑，就像人没了骨气，遇点事就弯腰。这绳得硬邦邦的，才能把犁铧拽进土里，把庄稼种得扎实。”
犁绳的末端，拴着个小小的铁环，锈得发黑，却依旧能灵活转动。爷爷说，这是太爷爷特意加上的，“套在犁铧的铁环上，转弯时不磨绳，能多使几年。他过日子细，啥物件都想着省着用，说‘东西经用，日子才能长久’。”
有年暴雨冲垮了田埂，太爷爷就是用这根犁绳，牵着乡亲们拉石头、填泥土，把田埂重新垒了起来。奶奶指着绳上一道深深的勒痕说：“那时候绳上挂着几十斤重的石头，太爷爷在最前面拽，绳把肩膀勒出了血印，他却说‘绳勒在身上疼，田埂垮了心更疼’。”
下午，他们把犁绳解下来，试着套在院子里的石碾上。罗家荣学着太爷爷的样子，攥着绳往前走，石碾“咕噜咕噜”地转起来，犁绳被拽得笔首，像根绷紧的弦。“原来拽犁绳这么累。”他喘着气说，手心己经被磨得发红。
“累才叫干活。”爷爷在旁边扶着石碾，“你太爷爷拽着绳走在田里，一步一个脚印，说‘绳在手里，心就在地里，苗长得好，累点算啥’。”
夕阳把犁绳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条蜿蜒的小路。罗家繁摸着绳上的结，突然明白，这犁绳拽的哪是犁铧、石碾，是把汗水浸进麻里，把希望拴在绳头，让最普通的麻绳，也带着泥土的厚重。
那些接起的断绳、磨出的勒痕、拴着的铁环，其实是用岁月拧的劲，一股扛着苦，一股拽着甜，一股连着土地，一股牵着家园。
傍晚，爷爷把犁绳重新挂回横梁，绳头的万字结在风里轻轻晃。罗家荣望着犁绳，突然懂了，有些物件就该带着磨损——绳磨出了毛边，却记着太爷爷的踏实；结打了一个又一个，却藏着他的坚韧，它们在风雨里慢慢变老，却把“勤”这个字，拧得越来越紧。
就像太爷爷说的，绳要拽紧，地才不荒；人要踏实，日子才兴旺。犁绳里的劲，从来都没松过，它在每次拽动的紧绷里，在每次弯腰的脚印里，在每个想起“耕耘”的瞬间里，悄悄说：只要肯使劲，再硬的土地，也能耕出希望；再难的日子，也能拽出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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