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号的舰艏，沉闷地切开灰蓝色的海面。
丁海峰立在甲板上，咸腥的海风将他的军服吹得鼓胀，发出沉闷的扑打声。
副官钱飞搓着手凑了过来，一张糙脸上满是菜色。
“总督，再晃下去，我昨儿晚上那碗朝鲜冷面，可就真要从嗓子眼儿里飞出来了！”
他干呕了一声，忍不住骂咧。
“这破船，坐得还不如在泥地里滚一天痛快！”
丁海峰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穿透了厚重的海雾，死死钉在天际那道愈发清晰的墨线上。
“到了威海卫，有的是硬骨头给你啃。”
他的声音很平，像是被这几日不休的海风磨掉了所有情绪。
“就怕你这把宰牛刀，到时候卷了刃。”
钱飞一听，精神头立刻就上来了，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在风中显得格外扎眼的白牙。
他用力拍了拍腰间那把饱经战火的马刀，发出一声清脆的“哐当”。
“总督放心！我这把刀，就好啃硬骨头！越硬，劈起来越来劲！”
丁海峰不再理他。
他的思绪早己越过这片冰冷的海域，盘旋在了那座即将抵达的军港上空。
北洋水师。
光绪十西年，公元一八八八年。
一个外表光鲜到极致，内里却早己被蛀空、锈蚀的钢铁巨人。
他此行，不是来借兵的。
是来抢的！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拳砸碎这群天之骄子们那可悲又可笑的骄傲。
然后从一地狼藉的废墟里，为龙渊的未来，挖走几根真正的顶梁柱！
数个时辰后，威海卫的轮廓终于自海平线上完整地浮现。
当“海云”号这艘在龙渊军中堪称主力的战舰，缓缓驶入这座号称远东第一的军港时，港内的景象，让舰上所有龙渊官兵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他们一个个张着嘴，呆立当场，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港湾内，一头头冰冷的钢铁巨兽在冬日的海面上静静蛰伏。
“定远”与“镇远”那七千吨级的庞大舰身，宛如两座拔海而起的钢铁山峦，巨大的旋转炮塔沉默地指向天空，那种纯粹的、暴力的、不讲道理的力量感，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簇拥着它们的，是“经远”、“来远”、“致远”等一众巡洋舰。
高耸的桅杆上，大清的黄龙旗仍在海风中招展，似乎在宣告一个日薄西山的老旧帝国，最后的、也是仅剩的体面。
“乖乖……这就是北洋水师？”
“那船……比咱们军营的瞭望塔还高！这要是开一炮，不得把山头都给轰平了？”
钱飞也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咂了咂嘴：“家伙事儿是真不赖，就是不知道，使家伙的人，手脚还利索不？”
码头上，一群身着大清海军将官服的身影早己列队静候。
他们身姿笔挺，锃亮的马靴在冬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为首的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身形魁梧，面色沉静，看着走来的丁海峰，眼神里有好奇，有审视，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戒备。
他身后，刘步蟾、邓世昌、林泰曾、叶祖珪……
一个个将在史书上留下悲壮印记的名字，此刻都化作了一张张鲜活的面孔，目光如炬，齐刷刷地聚焦在丁海峰一人身上。
丁海峰整理了一下笔挺的军服领口，在侍卫的簇拥下，走下舷梯。
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鼓点上。
今日的他，早己不是那个仰人鼻息的小小翻译官。
他是手握数万精锐、权倾朝鲜、能让清廷捏着鼻子认账的龙渊总督！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缓缓掠过，像是在检阅自己的战利品。
他看到了刘步蟾，那张脸的线条坚硬如礁，眼神里的孤傲与审视，几乎要将人刺穿。一个纯粹的军人，也是一个纯粹的犟种，可惜，眼界终究被时代所困。
他看到了邓世昌，身姿挺拔如枪，那双眼睛清亮又锐利，像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的猎豹。好一员猛将，只可惜这股血勇，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悲壮的叹息。
最后，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一个站在稍后位置，面容儒雅、气质沉静的中年军官身上。
时任“康济”号练习舰管带，萨镇冰。
未来的海军总长，一个兼具统兵、教育、战略眼光的全才！
丁海峰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猎人看到猎物般的弧度。
“丁军门，诸位管带，海峰有礼了。”
他率先拱手，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丁汝昌上前一步，抱拳还礼，声音洪亮如钟：“丁总督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我等奉李中堂之命，在此恭候多时！”
一句“李中堂之命”，清晰地点明了立场，也划下了一条无形的界线。
我们是听中堂大人的，不是听你丁总督的。
公事公办，别想越界。
丁海峰闻言，笑了。
他没有接“李中堂”这个话茬，反而目光扫过丁汝昌身后那一排排崭新的军服和一尘不染的甲板，朗声说道：
“丁军门治军有方，威海卫军容鼎盛，不愧是亚洲第一水师，海峰佩服。”
这话一出，北洋众将官的脸上都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得。
尤其是刘步蟾，下巴抬得更高了些，嘴角微撇，那份属于北洋的骄傲几乎要溢出来。
然而，丁海峰话锋陡然一转，声音瞬间冷彻入骨。
“只可惜……”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让码头上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话音未落，码头上瞬间死寂！
所有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错愕、羞恼，和即将喷薄而出的狂怒！
“丁总督！你什么意思！”
性子最烈的“致远”管带邓世昌当场就踏前一步，手己按在刀柄上，双目圆睁，怒火如燃！
刘步蟾更是脸色铁青，双拳在袖中紧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请丁总督，把话说清楚！”
丁汝昌也是面沉如水，他没想到这个远房本家，居然一见面就敢如此折辱整个北洋！
“丁总督，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丁海峰无视了那一道道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他环视一圈，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
“海峰此次前来，只为两件事。”
“第一，借诸位的船，去澳门给葡萄牙人送点土特产。”
“第二……”
他顿了顿，目光精准地刺向刘步蟾，嘴角的笑意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挑衅。
“教教你们，什么才叫炮！”
“也教教你们，仗，到底该怎么打！”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自己身后那艘在铁甲巨舰群中略显单薄的“海云”号。
“码头上风大，口舌之争最是无用。”
“诸位若是不服，敢不敢上我的船，咱们真刀真枪，比划比划？”
“我让你们亲眼看看，你们引以为傲的克虏伯巨炮，在我龙渊的‘土特产’面前……”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码头。
“连一根烧火棍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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