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晴端着热粥进来时，炕桌上的油灯正被穿堂风刮得忽明忽暗。
林煜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半侧身子对着窗户，手指无意识手册封皮，嘴角的弧度像淬了火的刀刃。
"粥要凉了。"她把粗陶碗推近些，目光扫过他紧绷的下颌线。
这是她第三次见他露出这种神情：第一次是上个月她撞见他蹲在药铺后院筛硝石，第二次是前日他用碎瓷片划开染血的棉袍查看伤口。
那不是书生该有的锐利，倒像...像匠人盯着自己刚锻好的剑。
林煜收回视线，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窗外雪未停，细碎的雪花撞在窗纸上，模糊了方才那道鞋印的痕迹。
他能闻到苏晚晴身上淡淡的艾草香——她总把晒干的艾草缝在衣襟里，说是防蚊虫。
此刻这香气混着粥里的糙米甜，倒让他想起前世实验室里，同事总爱带的红枣粥。
"晚晴。"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今天说杭州风声紧，具体是怎么个紧法？"
苏晚晴正用竹筷搅着粥，闻言手顿了顿。
竹筷尖在碗里划出个小漩涡，倒映着她皱起的眉："前日有船从定海逃来，说倭寇占了象山港。
张知府在城楼上贴告示，说'我大明天兵不日即到'，可...我今早去码头，看见有富户往船上搬箱笼。"她抬头时眼尾泛红，"阿福他娘的弟弟在巡检司当差，昨晚喝醉了来药铺抓药，说...说松本一郎的旗子己经插到余杭镇外十里了。"
林煜的手指在手册上轻轻一叩。
嘉靖三十五年，他在课本上背过这个年份——东南倭患最烈的一年，松本一郎正是那批倭寇里最狠的头目，屠过三个沿海镇子，连戚继光都吃过他的暗亏。
原主被革除功名的案子里，赵文清的手就伸到了浙江，现在看来...
"你在想什么？"苏晚晴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她不知何时凑得近了些，发间的木簪几乎要碰到他肩头。
"在想机会。"林煜转着碗沿，釉面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实验室的磨砂玻璃，"倭寇要攻城，张知府没辙，百姓要活命——这时候有人能拿出护城的法子..."他抬眼，看见苏晚晴的瞳孔微微收缩，"总比躲在药铺里炼火药有用。"
她忽然笑了，是那种带着点苦涩的笑："你倒看得透。
上个月有个游方道士说能用符咒退敌，张知府还赏了他二十两。
结果倭寇放了把火，符咒灰都没剩下。"她从药柜里抽出本泛黄的《本草山录》，"你不是要找硝石硫磺？
我记着书里提过，西湖南山的岩缝里有'石垩'，烧出来是白霜；北高峰的硫黄洞，老辈人说挖深了能挖到黄石头。"
油灯在两人中间投下重叠的影子。
林煜凑过去时，能看见她发间沾着的碎艾草。
书页翻到第三十七页，她的指尖点在"石垩"二字上："我爹采药时去过，那地方陡得很，得用麻绳拴腰。"
"现在去。"林煜合上书本，"夜里人少，不容易被看见。"
苏晚晴的手在书脊上顿了顿。
她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她缩在药铺后巷的草堆里，看着倭寇的刀砍进父亲后背。
血溅在青石板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后来她把那把刀磨利了，藏在药柜最下层，刀柄缠着父亲的旧汗巾。
"等我拿件厚斗篷。"她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手册翻到新的一页。
林煜瞥见"初级（4/10）"的字样在暗夜里一闪，像颗淬了火的星子。
出城门时，守城的兵丁正围着火堆打盹。
苏晚晴熟门熟路地领着他绕到西城墙下，那里有个半人高的狗洞——是她去年给守城兵丁送金疮药时发现的。
冷风灌进领口，林煜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在实验室做爆炸实验时还快。
他们沿着山径走了小半个时辰，林煜的棉靴踩在结霜的草叶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苏晚晴突然拽住他的袖子："前面有人！"
树影里跌跌撞撞走出三个兵丁，甲胄破得像筛子，其中一个的左臂用破布缠着，血浸透了布片，在雪地上拖出条暗红的线。
为首的小旗官看见他们，眼睛突然亮了："大夫！
救命！"
苏晚晴立刻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个青瓷瓶："先止血。"她的手指按在伤兵的腕脉上，"刀伤，没伤着骨头。"
"倭寇...松本那狗日的。"小旗官咳了两声，血沫溅在苏晚晴的斗篷上，"他们在余杭镇外扎营，带了二十门鸟铳，还有...还有装火药的铁桶。
今早我们去劫营，中了埋伏..."他突然抓住林煜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兄弟，听我一句，赶紧跑！
那松本说要屠城，一个活口不留！"
林煜任他抓着，目光却落在小旗官腰间的火铳上——枪管有磨损，火药池里还剩半撮黑灰。
他想起手册里改良火药的配方，硝硫炭比例75:10:15，比传统火药多了五份硝石。
如果用这种火药...
"谢了。"他掰开小旗官的手，"你们去回春堂，晚晴会给你们治伤。"
苏晚晴抬头时，正看见他望着远处山坳的眼神——像猎人盯着猎物的巢穴。
她突然明白，这个总把自己藏在棉袍里的男人，此刻心里怕是己经画出了一张图：哪里设伏，哪里点火，哪里能让火药炸出最大的声响。
等他们采了半袋硝土、两块拳头大的硫磺回来时，东方己经泛起鱼肚白。
回春堂的灯笼还亮着，在晨雾里像颗蒙了灰的珠子。
林煜刚要推门，脚边的青石板上有片东西被风吹得翻了个面——是张字条，墨迹未干，写着："速离此地，否则玉石俱焚。"
苏晚晴的手搭在他背上："是赵文清的人？"
林煜捏紧纸条，指节泛白。
他能闻到纸条边缘的焦糊味——是用炭火急烘的，说明写条子的人很着急。
远处传来打更声，"天干物燥"的吆喝被风撕成碎片。
"去后院。"他转身时，手册在怀里发烫，"今晚，我们提炼纯硝。"
苏晚晴跟着他往药铺里走，听见他低声念了句什么。
风太大，她没听清，但看见他眼底的光，像极了父亲当年在药柜前调配新药时的模样——那是要掀翻些什么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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