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言提出的问题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坪坝上所有人的兴奋。
是啊，十几口锅一起开火，十几个人同时炒茶，炒出来的味道能一样吗？
“云雾奇珍”之所以金贵，就因为它那独一无二的仙品滋味。若是交出去的茶叶味道参差不齐，有的好有的坏，钱掌柜那种人精，一口就能尝出来。
到时候，人家不仅会拒收，上河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誉，也会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
这比交不出货的后果，还要严重百倍。
“言儿说得对，这事是俺们想得太简单了。”老族长陈正德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陈二牛也蔫了，他看着那一排崭新的大铁锅，感觉这些锅不再是宝贝，反而成了烫手的山芋。
“那可咋办？这炒茶的手艺，全凭感觉。火大火小，手快手慢，差一点味道就差远了。这东西，教不来，也学不会啊。”他愁眉苦脸地说道。
他的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手艺，是老师傅们一代代摸索出来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怎么可能让十几个人，在短短十几天里，都变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师傅？
坪坝上的气氛，再次陷入了凝滞。
陈立言却显得异常平静。这个问题，他早就想到了。
他走到一口崭新的平底大铁锅前，伸出小手，在冰冷的锅壁上轻轻敲了敲。
“二牛叔，你说的对，手艺是教不来的。”
“但规矩，是可以教的。”
“规矩？”陈二牛没听懂。
“从今天起，我们炒茶，不再凭感觉。”陈立言的目光扫过炒茶队那十个年轻人，“我们要立下铁的规矩！每一个人，每一个步骤，都必须按照同一个规矩来，不许有分毫差池！”
他让陈二牛在锅底下生起火，然后对众人说道：“第一个规矩，火候。”
“你们以前炒茶，都是看火苗大小，凭手感。从现在起，不行。”
他让一个年轻人伸出手，放到离锅底一尺高的空中。
“什么时候，你的手心感觉到灼热，但心里默数三个数还能忍受，这个时候的火候，就是最准的！早了，茶香出不来。晚了，茶叶要变焦。”
这个方法简单首白，所有人都听懂了。
“第二个规矩，分量。”
他从旁边拿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碗。
“这口锅，每一次，就只放平平一碗嫩芽。不许少，更不许多！少了，茶叶在锅里受热太快容易焦。多了，茶叶受热不均炒不透。”
“第三个规矩，时间。”
他让福生叔公找来两个大小一样的碗，在一个碗的底部，用烧红的铁签，戳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小孔。
他将两个碗并排放在灶台边，在有孔的碗里倒满水。水顺着小孔，一滴一滴地，开始往另一个空碗里流。
“你们看好。”陈立言指着那滴水的碗，“等这个碗里的水，全部漏到另一个碗里，就是第一道‘杀青’工序结束的时间。到时候，必须立刻把茶叶起锅，一刻都不能耽误！”
一个简易的、却无比精准的计时器，就这样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觉得小先生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他们想都想不到的奇妙点子。
“最后一个规矩，手法。”
陈立言脱掉鞋子，站上一条长凳，这样他才能够得着那口大锅。
他让陈二牛将一碗嫩芽倒进锅里。
“看好我的手！”
他伸出小手，在锅里演示起来。
“茶叶下锅，前三十息，手掌悬空，只用指尖，像这样，快速地抖、散。目的是让所有茶叶都能均匀受热，逼出里面的水汽。”
“三十息后，手掌下压，用掌心，像这样，轻轻地按、压。目的是让茶叶初步成形。”
“等到水漏完一半，开始用巧劲，像这样，慢慢地揉、捻。目的是让茶香彻底出来。”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晰、标准，充满了某种特定的韵律。
抖、散、按、压、揉、捻。
六个字，六个动作，将一门复杂的手艺，拆解成了最简单、最首白的步骤。
演示完毕，他看向那十个己经看傻了的年轻人。
“从现在起，你们十个人，什么都不用干。就用这口锅，轮流上来，只练这六个动作！什么时候，你们每个人做出来的动作，都跟我一模一样了，什么时候，你们才有资格，碰这些新锅！”
这番话，掷地有声。
那十个年轻人，心中瞬间燃起了一股强烈的荣誉感和好胜心。
他们不再是普通的村民，他们是小先生的亲传弟子，是上河村的希望！
接下来的两天，坪坝上出现了一副奇特的景象。
二十名“女管事”在安静地筛选着茶叶，堆积如山的甲品嫩芽，却无人问津。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口新锅上。
十个年轻人，在陈立言和陈二牛的监督下，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练习着那六个枯燥的动作。
一开始，他们不是忘了步骤，就是手上的力道不对。
陈立言的要求，严苛到了极点。
一个动作不对，就要重来。
一个细节出错，就要从头开始。
两天时间里，他们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嫩芽，手上被滚烫的锅壁烫出了多少个水泡。
但没有一个人叫苦，没有一个人放弃。
他们的眼神，越来越专注，动作，也越来越标准。
到了第三天下午，当最后一个年轻人，也将一套完整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与陈立言别无二致时，陈立言才终于点了点头。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转向老族长。
“族长爷爷，可以了。”
“所有新锅，全部生火！”
老族长一声令下，早己等候多时的后勤队立刻行动起来。
十几口大铁锅，一字排开，熊熊的火焰，在锅底升腾而起。
那十个通过了严苛训练的年轻人，站到了属于自己的新锅前。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丝紧张，更多的，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自豪。
“开始！”
随着陈立言一声令下。
十几个人，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同时伸出手，用一模一样的姿势，测着火候。
然后，他们同时拿起标准木碗，舀起一碗茶叶，同时倒入了锅中。
随即，十几双手，用同一种韵律，开始在锅里，抖、散、按、压、揉、捻。
场面壮观无比，充满了工业时代才有的、整齐划一的秩序之美。
围观的村民们，全都看呆了。
他们仿佛看到的不是在炒茶，而是在观看一场盛大的、庄严的祭祀。
一炷香后，第一批用新锅、新标准炒制出的“云雾奇珍”，正式出炉。
当十几份茶叶被汇总到一起时，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与之前别无二致的、清冽而高远的香气。
老族长颤抖着手，从每一份茶叶里都捏出几片，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最后，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所有人，大声宣布。
“味道，一模一样！”
“我们的‘云雾奇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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