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11月来得比往年早,一场细雪裹着松针的寒气扑进三中的铁栅栏时,晚晚正抱着一摞作业本往教师办公室走。走廊里的法国梧桐落了满阶碎金,她踩着叶子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揉皱的旧明信片上——上周牧野还蹲在这捡了片最圆的梧桐叶,夹在她的笔记本里,说“等冬天来了,叶子就变成琥珀色,像我们的秘密”。
办公室的木门虚掩着,晚晚刚要敲门,里面飘出熟悉的茶香——是张主任惯喝的碧螺春,去年家长会她帮着沏过,茶梗在玻璃罐里卷成小漩涡。可下一秒她的指尖就僵住了:透过门缝,她看见沈母坐在张主任对面的藤椅上,深灰呢子大衣裹得严丝合缝,头发用牛角梳梳成很紧的髻,耳后别着枚银质发夹,光线下泛着冷光。她正翻着张主任桌上的一张纸,眼镜片反射出青白的光,像两扇关紧的窗。
晚晚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上周三放学,她和牧野在巷口的文具店挑涂改液,正好撞见沈母从出租车下来。沈母站在路灯下看他们,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浸了冰的绳子。牧野当时还笑着喊“妈”,沈母却没应,只盯着晚晚的校服领口——她那天忘了系第二颗扣子,露出一点浅粉的内衣肩带——首到晚晚慌慌张张系上,沈母才扯了扯嘴角,说“牧野,回家”。
“林晚晚,进来。”张主任的声音从门里撞出来,晚晚吓得一哆嗦,作业本差点掉在地上。她弯腰捡的时候,瞥见自己的鞋尖——早上牧野帮她系的鞋带,打成整齐的蝴蝶结,现在沾了点梧桐叶的碎渣。她深呼吸,推开门,暖气裹着茶香涌过来,可鼻尖还是凉的,像含了颗没化的薄荷糖。
“坐。”张主任指了指沈母旁边的塑料凳,地中海的头顶泛着油光,中山装的口袋里插着支英雄钢笔,笔帽上刻着“奖”字。沈母抬头看她,眼镜片上蒙了层茶雾,可目光还是像锥子,扎得晚晚的后颈发疼。
桌上摊着张横线本撕下来的纸,字迹歪歪扭扭,墨水洇了几点,像没擦干净的眼泪:“高三(2)班林晚晚和(5)班沈牧野早恋,每天放学一起走,晚自习传纸条,上周还在操场的梧桐树下拉手。影响班风,恳请主任严肃处理。”
晚晚的手指绞进校服衣角,棉质的布料蹭得指腹发红。她想起上周晚自习,牧野传过来的纸条——是道数学圆锥曲线题,他用铅笔在旁边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兔子,写着“晚晚,这题我讲过哦,别再错啦”。她当时把纸条夹在笔记本里,没想到会变成“传纸条”的证据。
“晚晚啊,”张主任翻开她的成绩册,指尖在“数学:78”那栏敲了敲,“你是班长,又是入党积极分子,怎么这么不注意影响?”他的声音像老留声机里的唱词,带着股陈书的味道,“高三是关键期,一步错步步错……”
“张主任,”沈母突然开口,声音像冻硬的糖纸,“我家牧野明年要考清北的。”她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杯底和桌面碰出清脆的响,“林同学,你成绩虽然不错,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晚晚的校服领口——这次系紧了,可锁骨还是露了一点,“别耽误他。”
晚晚的喉咙突然发紧,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她想解释,想说来往的纸条都是数学题,想说是牧野主动要帮她补数学,想说是上周她发烧,牧野绕了三条街给她买姜茶——可话到嘴边,只变成小声的“我没有”。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睫毛上沾了点暖气的水珠,像两滴没落下的雪。
“没有?”沈母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指甲刮过玻璃,“那为什么每天放学都一起走?为什么晚自习要坐在一起?为什么牧野的书包里有你的笔记本?”她从包里掏出本蓝皮笔记本——是晚晚的,上周落在牧野的书桌里,封皮上有她贴的Hello Kitty贴纸,“林同学,你自己看。”
晚晚接过笔记本,指尖碰到沈母的手背,像碰到块冻硬的石头。翻开第一页,是牧野的字迹:“晚晚的数学错题本,第1章:集合与函数。”后面每道题都有他用红笔写的批注,“这里要注意定义域!”“晚晚又忘写f(x)了,打手心哦~”最后一页夹着片梧桐叶,己经变成琥珀色,边缘卷着,像只收拢的蝴蝶。
晚晚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梧桐叶上,晕开个小湿痕。她想起牧野那天说“等冬天来了,叶子就变成琥珀色,像我们的秘密”,可现在秘密被摊在光天化日下,像被揉碎的蝴蝶。
“出去吧。”张主任叹了口气,指了指门,“回去好好想想,下周一交份检讨。”
晚晚抱着笔记本站起来,腿有点软,差点撞翻旁边的暖水瓶。沈母在后面说:“林同学,希望你能明白,有些事,越早结束越好。”她的声音像片落进衣领的雪,凉得晚晚打了个寒颤。
走廊里的风卷着细雪涌进来,晚晚把笔记本抱在怀里,指尖摸着封皮上的Hello Kitty,想起牧野昨天还说“晚晚,等你数学考到90分,我请你吃巷口的糖炒栗子”。她走到楼梯口,看见牧野靠在栏杆上,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里面穿件藏青的连帽衫,帽绳垂在胸前,像两条没睡醒的蛇。
他看见晚晚,眼睛亮了亮,刚要走过来,晚晚却往后退了一步——她瞥见沈母站在办公室门口,正看着他们。牧野的脚步顿住,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最终只说了句:“晚晚,你没事吧?”
晚晚摇头,把笔记本往怀里抱了抱。她的睫毛上还沾着眼泪,被风一吹,凉得发疼。牧野伸手想擦,可刚碰到她的脸,就看见沈母转身走进办公室,他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去,耳尖红得像番茄。
“我没事。”晚晚小声说,“你进去吧,张主任找你。”
牧野盯着她的眼睛,里面有层雾,像清晨的操场。他想说“我妈刚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想说“我会跟她解释”,想说“我们没做错什么”,可最终只说了句:“那我进去了。”
晚晚看着他走进办公室,门“吱呀”一声关上,把他的背影挡在里面。她摸了摸口袋,里面有颗水果糖——是早上牧野给她的,橘子味,糖纸是亮橙色的,像小太阳。她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甜津津的,可喉咙还是苦的,像喝了杯没放糖的中药。
教室里很吵,小棠正站在讲台上领读英语,看见晚晚进来,立刻跑过来,递过一杯热可可:“我刚泡的,加了双倍糖。”杯子上凝着水珠,晚晚握着它,手指慢慢暖过来,可心里还是凉的,像揣着块没化的冰。
“怎么了?”小棠凑过来,看见她眼睛红红的,“张主任说你什么了?”
晚晚摇头,把热可可喝了一口,甜得发腻。她想起早上牧野给她带的豆浆,装在透明塑料杯里,温温的,杯壁上有他的指纹——他总是这样,怕豆浆凉了,用外套裹着,首到她接过杯子,还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晚晚,外面有人找你。”靠窗的同学突然喊了一声,晚晚抬头,看见牧野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攥着张数学试卷,头发被风刮得有点乱,像只炸了毛的小狮子。
她走出去,走廊里的风还是冷的,可牧野的眼睛很亮,像星星落在里面。他把试卷塞给她,说:“这是我整理的圆锥曲线错题,你回去看看,有不懂的我给你讲。”
晚晚接过试卷,指尖碰到他的手,很暖,像个小暖炉。她想起刚才在办公室里,他妈妈的话,想起张主任的检讨,想起匿名信上的歪歪扭扭的字,突然说:“牧野,我们以后还是少联系吧。”
牧野急了,抓住她的手:“为什么?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他的手很大,裹着她的手,暖得她差点哭出来,“我妈刚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己经跟她解释了,我说我们只是朋友,只是帮你补数学!”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团火,像小时候一起在楼下玩烟花,他举着烟花棒跑,火星子溅在他脸上,像星星。她想起上周六,他们在图书馆复习,牧野帮她占了窗边的位置,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睫毛投下细细的影子,他说:“晚晚,等我们考上大学,要一起去看天安门的升旗,一起吃胡同口的炸酱面,一起……”
“牧野,”晚晚打断他,眼泪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你妈妈说的对,我会耽误你。”
牧野用袖子擦她的眼泪,动作很笨拙,像第一次帮她系鞋带的时候——他蹲在地上,把她的鞋带打成歪歪扭扭的结,说“晚晚,这样就不会散了”。现在他擦她的眼泪,把她的脸颊擦得红红的,说:“才不会。”他从口袋里掏出片梧桐叶,是早上捡的,己经干了,边缘卷着,像只小蝴蝶,“晚晚,你看,这片叶子比上次的还圆。”他把叶子夹进她的笔记本,“我们的秘密还在,对不对?”
晚晚看着他,他的耳朵还是红的,头发乱蓬蓬的,像小时候爬树摔下来的样子。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是小学一年级,他坐在她旁边,把自己的橡皮切成两半,递给她,说“我叫沈牧野,以后我们一起玩”。现在他还坐在她旁边,只不过换成了高中的教室,换成了数学试卷,换成了没说出口的“我喜欢你”。
“嗯。”晚晚点头,伸手摸他的耳尖,热得像小太阳,“我们的秘密还在。”
放学的时候,天空飘着细雪,法国梧桐的枝桠上积了点雪,像撒了白糖。晚晚走在前面,牧野跟在后面,保持半步距离——怕被老师看到,怕被沈母看到,怕被匿名信的人看到。走到巷口的老槐树底下,晚晚停下来,转身说:“牧野,明天你别给我带豆浆了。”
牧野愣了愣,说:“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喝甜豆浆吗?”
晚晚笑了,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把星星:“因为我怕你妈妈看见。”
牧野挠了挠头,说:“那我早起点,把豆浆装在保温桶里,藏在书包里,你到教室再喝。”
晚晚看着他,眼睛弯成月牙:“好。”
巷口的路灯亮了,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两棵并肩的小树苗。晚晚想起早上的豆浆,温温的,装在透明塑料杯里,杯壁上有牧野的指纹;想起牧野的数学笔记,字迹工整,每道题都有批注;想起他递过来的梧桐叶,琥珀色的,像他们的秘密。
回到家,晚晚坐在书桌前,翻开牧野给她的错题本。最后一页夹着片梧桐叶,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晚晚,数学考到90分,我请你吃糖炒栗子。”她摸了摸那行字,指尖沾了点铅笔灰,像牧野的指纹。
窗外的雪下大了,把对面的楼盖成了白色。晚晚拿出手机,按了牧野的号码——她记得很清楚,138XXXXXXXX,是牧野去年生日的时候换的,他说“晚晚,这个号码我会用到大学,你别忘啦”。
“喂?”牧野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像浸了水的棉花,“晚晚,你到家了吗?”
“嗯。”晚晚抱着手机,把脸贴在冰凉的屏幕上,“牧野,今天的事,我没事。”
“那就好。”牧野的声音松了口气,“我刚才跟我妈吵架了,我说我要和你一起考北京,她虽然没同意,但也没反对。”
晚晚笑了,眼泪又掉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个小湿痕:“牧野,你说的哦,要一起考北京。”
“嗯!”牧野的声音很坚定,像小时候说“我会保护你”一样,“我们要上同一所大学,一起去看天安门的升旗,一起吃胡同口的炸酱面,一起……”
“一起什么?”晚晚笑着问。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牧野很小的声音:“一起……谈恋爱。”
晚晚的脸突然红了,像番茄。她看着窗外的雪,雪片像羽毛一样落下来,把世界裹得软软的。她小声说:“好。”
挂了电话,晚晚把手机放在书桌上,盯着屏幕上的通话记录——“牧野”两个字,像小太阳,亮得发烫。她翻开错题本,最后一页的梧桐叶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他们的秘密,像初恋的糖。
桌上的热可可己经凉了,杯壁上凝着水珠,像眼泪。晚晚端起来喝了一口,还是甜的,像牧野给她的水果糖,像早上的豆浆,像他的耳尖,像他们的秘密。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旧时光裹得软软的,像初恋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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