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裹着热浪撞进窗户时，牧野正趴在客厅的八仙桌上填志愿表。钢笔尖落下的瞬间，桌角的台历“哗啦”翻了一页——8月3日，距成绩公布己经整一周，他和林晚晚的分数都够上A大的王牌专业，昨天两人还蹲在巷口的奶茶店，用吸管在塑料杯壁上画A大的校门，林晚晚说要选楼下有梧桐树的宿舍，牧野说那他就选对面楼，每天早上去买豆浆给她带一根油条。
钢笔是林晚晚送的，毕业那天在操场的看台上，她把装着钢笔的绒布袋塞进他手里，说“填志愿时要用，写工整点”。笔身是浅青色的，刻着细小的竹
叶，牧野攥着它填完“A大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时，指腹都浸出了细汗——那是他偷偷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人间词话》里，王国维提到的“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专业，也是林晚晚说“你写的文章比我见过的所有作家都好”的专业。
“小野，喝绿豆汤。”沈母端着碗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早上她蒸了包子，说要给牧野攒着去学校吃。牧野抬头笑，刚要接碗，瞥见母亲的目光扫过志愿表，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他的后颈。“妈，我填好了，明天去学校确认。”他把志愿表折成三折，塞进书包最里层，钢笔帽“咔嗒”扣上，刚好压在林晚晚送的另一样东西上——那是张皱巴巴的纸条，写着“我们一起去A大吧”，是上周查成绩时，林晚晚凑在他耳边说的，他偷偷撕了作业本的边角写下来，夹在《人间词话》里。
第二天清晨牧野去学校确认志愿，刚出巷口就碰到林晚晚。她扎着高马尾，穿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裙，手里举着两瓶橘子汽水，瓶身凝着细密的水珠。“我妈说给你带的，冰了一晚上。”她把汽水塞进他手里，指尖碰着他的手背，凉得他一缩。两人沿着梧桐树影走，蝉鸣从叶缝里漏下来，打在肩头，像撒了把碎银子。
“你志愿填了吗？”林晚晚踢着脚边的石子，石子撞在电线杆上，发出清脆的响。“填了，A大中文系。”牧野晃了晃书包，“你呢？”“我填了A大英语系，就在你们楼对面。”林晚晚突然停下，转身看他，眼睛亮得像星子，“听说A大的银杏道秋天特别美，我们可以一起去捡银杏叶做书签。”牧野点头，喉结动了动，想说“我还要和你一起去图书馆占座”，但风里飘来巷口早餐铺的豆浆香，把这句话吹成了脸上的红。
志愿确认表交上去的那天，沈母翻了牧野的书包。她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把志愿表摊在膝头，指尖顺着“A大人文学院”几个字划过去，眉峰皱成了小山。茶几上摆着她托人打听来的资料，B大商学院的录取分数线、就业报告、历届毕业生的薪资表，红笔圈着“全国TOP3”的字样。“小野太不懂事了。”她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叹气，伸手摸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存了半年的号码——是丈夫的老战友，在省教育厅管招生的。
快递员的叫声撞破蝉鸣时，牧野正蹲在厨房门口剥毛豆。他手沾着豆绿，擦了擦围裙上的面粉，跑到巷口时，额角的汗都流进了眼睛。“沈牧野是吧？录取通知书。”快递员递过红色信封，封皮上烫金的“B大”logo闪着光，牧野的手指刚碰到信封，突然顿住——他记得A大的信封是墨蓝色的，印着百年校庆的梧桐叶。
“是不是搞错了？”他抬头问快递员，对方正低头撕底单，不耐烦道：“地址电话都对，没错。”牧野捏着信封往家走，脚下的青石板突然变得软塌塌的，像踩在云里。他坐在八仙桌前，手指顺着信封的封蜡摸了三遍，才咬着牙撕开。里面的通知书摊开时，烫金的“北京B大学”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疼，他慌忙翻出书包里的志愿表——那张皱巴巴的纸还在，只是“A大人文学院”被划掉了，改成了“B大商学院工商管理专业”，修改处的墨迹还带着点晕染，像滴没擦干净的眼泪。
“妈！”他吼着冲进卧室，沈母正坐在梳妆台前抹面霜，镜子里映出他通红的眼睛。“你改了我的志愿？”他把通知书摔在梳妆台上，封皮的边角卷起来，刮过台面上的珍珠发簪。沈母转过脸，表情平静得像摊死水：“B大的商学院比A大强一百倍，等你毕业就知道，妈妈是为你好。”“为我好？”牧野的声音发抖，手指揪住自己的领口，“你问过我想要什么吗？我想读中文系，想和晚晚一起去A大，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沈母站起来，伸手摸他的脸，被他偏头躲开。“晚晚是个好姑娘，但感情不能当饭吃。”她的声音软下来，从抽屉里拿出那张B大的资料，“你看，这所学校的毕业生进投行，第一年就能拿二十万，你读中文系能赚什么？写小说吗？”牧野盯着她手里的纸，突然笑了——那笑声像被掐住喉咙的蝉，沙哑又尖锐。他抓起桌上的钢笔，笔帽没盖，墨水流在志愿表上，染黑了“林晚晚”三个字的边角——那是他昨天偷偷加上去的，在“志愿动机”那一栏，写着“想和她一起看A大的银杏”。
他摔门跑出去时，天空突然变阴了。风卷着槐树叶撞在他脸上，他摸出手机，手指抖得按不准号码。林晚晚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时，还带着笑：“我的通知书到了，A大的！你呢？是不是也到了？”牧野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半天才能说出话：“晚晚，我的通知书……是B大的。”
电话那头的沉默像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听见林晚晚吸了吸鼻子，然后说：“没事的，B大也很好啊，北京离南京又不远，我们可以周末见面。”“不是的。”牧野蹲在巷口的石凳上，眼泪掉在手机屏幕上，“是我妈改了我的志愿，我本来要和你一起去A大的……”“我知道。”林晚晚的声音很轻，像片飘在风里的槐叶，“我昨天还在想，要给你织条灰色的围巾，A大的冬天很冷。”
牧野赶到老地方时，林晚晚正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她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沾着草屑，看见他来，站起来扑进他怀里。他抱着她，闻见她发间的橘子味洗发水——是他上周陪她买的，说“这个味道像夏天的风”。“我妈说，B大的食堂有糖炒栗子。”林晚晚摸着他的后背，手指勾住他的衣角，“等你去了，要给我寄一包。”牧野的下巴抵在她头顶，眼泪打湿了她的发顶：“对不起，我没做到。”“不是你的错。”她仰起脸，指尖擦去他脸上的眼泪，“我们还是我们，对吗？”
他们坐在石凳上，看天上的云越积越厚。林晚晚从包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槐花粉：“这是我昨天摘的，等你去北京，泡在水里喝，像我们一起在巷口喝的槐花茶。”牧野接过罐子，玻璃壁上还留着她的温度。风里突然飘来雨丝，打在罐子上，发出细碎的响。他想起去年夏天，也是这样的雨天，他们躲在槐树下的屋檐下，林晚晚把伞往他那边偏，自己的肩膀湿了一片，说“我喜欢雨天，像在听星星掉下来的声音”。
“晚晚。”牧野抓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凉得像块玉，“我不想去北京。”“但你必须去。”林晚晚笑了，眼睛里闪着水光，“B大是好学校，你要好好读，等我毕业，就去北京找你。”牧野看着她，突然想起填志愿那天，她趴在桌上画A大的校门，铅笔尖戳破了纸，她吐着舌头说“没关系，反正我们会一起进去”。现在那张画还在他的抽屉里，压在《人间词话》下面，纸角卷着，像只受伤的蝴蝶。
傍晚的雨落下来时，他们还坐在石凳上。林晚晚的连衣裙湿了，贴在背上，显出细细的蝴蝶骨。牧野把外套脱下来裹住她，自己的T恤贴在身上，凉得发抖。“你看，雨里的槐树像不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林晚晚指着头顶的树冠，雨水顺着枝桠流下来，打在她的睫毛上。牧野抬头，看见槐花开得正盛，白色的花瓣混着雨水落下来，落在她的发间、肩上、手心里。
“像。”他说，伸手替她擦掉发间的花瓣。风里的槐花香还是以前的味道，只是多了点雨的腥甜。林晚晚靠在他肩上，轻声说：“不管你去哪里，我都等你。”牧野的喉咙发紧，伸手抱住她，雨水打在他的后颈，顺着脊梁骨流下去，凉得他想哭。他想起昨天晚上，他还在梦里和林晚晚一起走在A大的银杏道上，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她蹲在地上捡叶子，说要做标本夹在笔记本里，他站在旁边笑，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她的发顶，像镀了层金。
现在梦碎了，碎片扎进他的心里，每动一下都疼。但林晚晚在他怀里，她的呼吸轻轻打在他的胸口，像只猫。他突然想起她送的钢笔，还在他的口袋里，墨水流了一点，沾在他的牛仔裤上，像朵没开全的花。他摸出钢笔，在自己的手背上写了“林晚晚”三个字，雨水顺着指缝流下来，把字冲得模糊，但他知道，那些笔画己经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雨越下越大，打在石凳上，发出“啪啪”的声音。牧野抱着林晚晚，闻着她发间的橘子味，听着她的心跳，突然觉得，就算全世界都变了，至少还有她在。风里的槐花香裹着雨水钻进他的鼻子，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林晚晚时，她站在槐树下，手里举着本《小王子》，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她的脸上，像位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公主。
“晚晚。”他轻声说。“嗯？”“我会想你的。”“我也是。”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手指勾住他的手指，“等冬天到了，我给你织条灰色的围巾，要很长很长，能绕三圈。”牧野低头看她，她的眼睛里映着雨幕，像两汪清澈的湖水。他凑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头，雨水的味道混着她的橘子味，在嘴里散开，像他们一起喝过的槐花茶，甜中带着点苦。
远处的巷口传来沈母的叫声，“小野！回家吃饭！”牧野没动，抱着林晚晚，首到雨变小，变成细细的毛丝。他站起来，替她理了理湿头发，说：“我送你回家。”林晚晚点头，伸手挽住他的胳膊。他们沿着青石板路往巷口走，雨水把路面洗得发亮，像面镜子，照出他们并肩的影子——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影子里的两个人，即将走向不同的方向。
走到林晚晚家楼下时，她抬头看他，眼睛里的水光还没消。“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她摸出手机，晃了晃屏幕上的情侣壁纸——是他们在海边拍的，牧野抱着她，她的脚来，笑得像朵花。“每天都打。”牧野说，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雨水。林晚晚转身走进楼道，又突然回头，喊道：“沈牧野！我等你！”牧野站在楼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手里还攥着她送的玻璃罐，槐花粉的香味从罐子里飘出来，混着雨后的空气，钻进他的鼻子。
他往家走时，雨己经停了。天上挂着道彩虹，一头搭在巷口的槐树上，一头搭在远处的楼顶上。牧野摸出手机，拨通了B大招生办的电话。对方的声音很官方：“你的志愿确实是B大商学院，修改记录显示是7月30日，由你母亲代签的。”牧野挂了电话，站在彩虹底下，突然笑了——这次的笑里带着点释然，像雨后的天空，清透得能看见云的影子。
他推开家门时，沈母正坐在八仙桌前等他，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红烧肉，还有一碗温温的绿豆汤。“回来啦？”她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玻璃罐，“这是什么？”“晚晚送的槐花粉。”牧野坐在桌前，拿起筷子，红烧肉的香味钻进鼻子，他突然觉得饿了。沈母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饭，轻声说：“明天我陪你去买去北京的火车票。”牧野点头，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肥而不腻，还是以前的味道。
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出林晚晚送的《小王子》。书的扉页上写着“沈牧野同学，请和我一起去看星星”，是她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只爬动的小蚂蚁。他摸着那些字，想起她趴在桌上画A大校门的样子，想起她送钢笔时的笑容，想起她在雨里说“我等你”的声音。窗外的槐树上，蝉又开始叫了，这次的叫声不再刺耳，像首温柔的歌，裹着他进入梦乡。
梦里，他和林晚晚一起走在B大的校园里。秋天的风卷着银杏叶落下来，她蹲在地上捡叶子，说要做标本夹在笔记本里。他站在旁边笑，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她的发顶，像镀了层金。突然，她抬起头，手里举着片银杏叶，喊道：“沈牧野！你看，这片叶子像不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槐树花？”牧野走过去，接过叶子，叶脉清晰，像条通往未来的路。他伸手抱住她，闻着她发间的橘子味，轻声说：“像，什么都像。”
风里飘来槐花香，还是以前的味道。牧野抱着林晚晚，听见远处的钟楼传来整点的钟声，“当——当——”，一共十二下。他知道，新的故事，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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