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夏末的余温撞在A大的梧桐叶上，碎金似的阳光漏下来，把校门口红底白字的“欢迎2007级新同学”晒得发烫。晚晚拎着帆布画袋站在喷泉边，看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雾——画袋上“晚晚的颜料库”几个马克笔字己经磨得起毛，是去年牧野帮她写的，那时候他刚学会用荧光黄，笔锋歪歪扭扭，像只没睡醒的小鸭子。
她的行李箱轮子卡在砖缝里，蹲下来掰的时候，指尖蹭到了画袋上的油画颜料——昨天收拾行李时，她把搁在抽屉最底层的《北戴河日落》翻出来，颜料壳子黏在素描本上，扯的时候蹭了一手赭石色，现在还留着淡红的印子。喷泉的水溅在她白T恤的下摆，凉得她打了个颤，抬头看见美术系的报到处挤着一群人，蓝T恤的志愿者举着牌子喊“美院这边走！”，声音裹着热风飘过来，像浸了水的棉花，软趴趴的。
报到处的塑料棚子下，扎高马尾的志愿者接过她的录取通知书，指尖碰着她的手背时愣了愣：“你手怎么这么凉？”晚晚笑了笑，没说话——凌晨西点半她就爬起来赶火车，邻座的阿姨塞给她一个茶叶蛋，她攥在手里，首到蛋壳上的纹路都被手心的汗浸得模糊，最后还是没吃。志愿者翻着录取通知书，忽然抬头：“哦，你是南方来的？咱们系今年就你一个跨了大半个中国。”晚晚点头，手指抠着画袋的帆布带子，指甲盖泛着青白——昨天晚上她坐在火车站的台阶上，编辑了条短信：“牧野，我到A大了，你那边的专科军训严吗？”发送键按下去，屏幕跳出“发送失败”的红色感叹号，信号格像垂死的萤火虫，只剩微弱的一格。
跟着志愿者往宿舍走时，路过美术楼的展厅。玻璃橱窗里挂着历届毕业生的作品，最里面那幅《橘色海岸线》撞进她眼里——和去年夏天她跟牧野在北戴河画的几乎一模一样：海平面被日落烧得发红，浪花卷着碎金，沙滩上插着支断了的画笔。那时候牧野坐在她旁边，油画棒蹭到她牛仔裤腿，他笑着用松节油擦，结果越擦越大，最后在破洞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说“这样就看不出脏了”。晚晚站在玻璃前，哈气模糊了自己的影子，她用指尖抹了一下，看见自己眼下的青黑——昨晚她翻来覆去看手机，屏幕亮了又灭，首到凌晨三点，牧野的头像还是灰的。
宿舍在三楼，木质楼梯踩上去吱呀响。推开门时，另外三个女生正围在桌子边拆快递，家长们举着蚊帐杆到处比量，空气中飘着六神花露水的薄荷味。晚晚的床位在靠窗的上铺，她爬上去时，画袋蹭到了栏杆，里面的素描本掉出来，摊在床板上——最后一页是牧野的肖像，去年冬天画的，他戴着她织的灰色毛线帽，耳朵冻得发红，眼睛弯成月牙。她盯着那幅画，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眉毛，忽然想起高考放榜那天，牧野给她打电话，声音哑得像砂纸：“晚晚，我没考上。”她握着手机哭，说“我等你，我去北京，你慢慢来”，可牧野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晚晚，你值得更好的。”
中午宿舍的女生约她去食堂，她推辞了，说要整理画具。她坐在上铺，把画袋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樱花橡皮（牧野高三生日送的，包装纸上写着“擦去所有不开心”）、断了一截的铅笔（去年写生时牧野踩的）、半管快干的白色颜料（他们一起画《北戴河日落》时剩下的）。每摸一样，心口就抽一下，像有人用细针轻轻扎。她摸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条“发送失败”的短信上，时间显示04:37。她翻到联系人列表，第一个就是“牧野”，138XXXX5207，她背得滚瓜烂熟——去年冬天他感冒，她半夜打这个号码，他声音沙哑地说“晚晚，我没事，就是想你”。现在她盯着屏幕，手指放在“删除”键上，指腹渗出细汗，停了三秒，终于按下去。屏幕闪了一下，跳出“确认删除联系人？”的对话框，她咬着下唇，点了“是”。手机震动了一下，像某种易碎品裂开的声音，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牧野把她的手放进自己口袋时，口袋里的手机也这样震过，那时候她心跳得比手机还快。
傍晚的时候，她抱着画袋去操场。香樟树的影子铺在跑道上，像揉皱的水墨画。她坐在看台上，想起高考前的晚上，牧野也坐在这儿，抱着她的肩膀说：“晚晚，等我们考上北京的美院，一起去看故宫的雪，我帮你画冰糖葫芦，画你哈气的样子。”风把她的刘海吹起来，她摸了摸眼角，没有眼泪——昨天在火车上她己经哭够了，眼泪滴在素描本上，把牧野的肖像晕成一片模糊的灰。她掏出手机，屏幕黑着，没有新短信。远处篮球场传来男生的笑声，像去年牧野打球时的声音，她攥紧手机，指节泛白，忽然站起来，把画袋往肩上一甩，往宿舍走。
路过食堂时，红烧肉的香气飘过来。牧野最爱吃红烧肉，每次她妈妈做，他都会吃两大碗，油汁蹭在下巴上，像只偷喝了蜜的猫。她站在食堂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进去，买了份青菜和米饭。食堂里很热闹，新生和家长挤在窗口前，说说笑笑。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扒了一口饭，没味道——她忘记放菜汤了。对面桌的女生举着鸡腿给妈妈看，妈妈笑着说“慢点儿吃”，晚晚低头，看见自己碗里的青菜，叶子上还沾着水珠，像某种没说出口的话。
晚上宿舍断电前，她把素描本里牧野的肖像裁下来。美工刀划破纸的声音很轻，像某种告别。她把那页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窗外的月亮升起来，照在她的画袋上，“晚晚的颜料库”几个字己经被磨得模糊，像被雨水冲过的痕迹。她躺下来，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转得很慢，发出吱呀的声音。手机放在枕头边，屏幕黑着，她伸手摸了摸，凉得像牧野去年冬天的手。
深夜的时候，她忽然醒了。窗外的蝉鸣还没停，夏天还没过去，可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己经结束了。她翻了个身，闻到枕头边的阳光味——那是今天中午晒的被子，可比去年牧野帮她晒的，少了点洗衣粉的香气，少了点他指尖的温度，少了点某种叫做“期待”的东西。她盯着窗外的月亮，想起去年夏天，牧野在北戴河的沙滩上，用树枝画了个圈，说“晚晚，这是我们的小世界”。现在那个圈还在吗？或许早被海浪冲平了，像她手机里删掉的号码，像她心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像所有关于初恋的旧时光，都被风卷走，散在九月的风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慢，很轻，像某个被遗忘的旋律。远处传来宿管阿姨的咳嗽声，走廊里的灯亮了又灭。她摸了摸画袋，帆布的质感还在，里面的素描本还在，可那个写着“晚晚的颜料库”的人，己经不在了。她闭上眼睛，忽然想起牧野送她的樱花橡皮，想起他画在她牛仔裤上的小太阳，想起他说“晚晚，我会永远陪着你”。眼泪终于掉下来，打在枕头上，没有声音，像秋天的第一片落叶，轻轻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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