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裹着三教后墙根的桂香往衣领里钻时，牧野正蹲在男生宿舍楼下的自行车棚里，对着一瓶开盖的二锅头发呆。铝制瓶盖在水泥地上滚了两圈，撞在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的脚撑上，发出清凌凌的响——那是302宿舍老大的车，车梁上还绑着早上从食堂买的茶叶蛋，油纸渗着油，在砖缝里洇出个暗黄的圆。
他的手指裹着薄夹克的袖口，指尖扣住玻璃瓶身，冷凝的水珠渗进布料，凉得骨节发疼。这瓶酒是昨天傍晚在巷口小超市买的，老板用旧报纸裹着递给他，说“学生娃少喝点”，他没接话，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十块钱，硬币落在柜台上时跳了三下。此刻酒液在瓶里晃着，琥珀色的光透过玻璃映在他眼尾，像晚晚去年生日时送他的那串琥珀手链——后来被母亲收走了，说“早恋的玩意儿，留着没用”。
宿舍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大的笑声撞进来：“牧野，打球去啊？”他抬头，看见老大抱着篮球站在门口，运动服上还沾着食堂的辣油。牧野把酒瓶往身后藏了藏，摇了摇头：“你们去吧。”老大挠了挠头，瞥见他脚边的报纸角，没再多说，甩上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高等数学》翻到第三十七页——那页右下角有个铅笔写的小太阳，是晚晚去年帮他补作业时画的，笔锋还带着点歪，像她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眼睛。
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半，食堂的饭香顺着窗户缝钻进来，混着走廊里飘来的洗衣粉味。牧野摸出枕头底下的旧手机盒——塑料壳子己经被磨得发亮，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条，是晚晚在南城火车站塞给他的：“牧野，到了B大要给我打电话哦，我每天都等你。”他把纸条展开，指腹着那行歪歪扭扭的字，纸边己经起了毛，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上周他偷偷用宿舍的固定电话打晚晚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他握着话筒的手发抖，听着忙音一遍一遍撞进耳朵，像母亲摔门时的声音——“牧野，你要是敢再联系那个丫头，就别认我这个妈。”辅导员昨天找他谈话，坐在办公室的藤椅上，捧着保温杯说：“你母亲很关心你，每周都打三次电话问你的情况。”他坐在对面的硬木椅上，盯着辅导员领口的茶渍，忽然笑了：“她是怕我跑回南城。”辅导员的保温杯顿了顿，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窗外的银杏叶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金。牧野把纸条重新折好，放进手机盒，塞回枕头底下。他站起身，膝盖因为蹲得太久发疼，扶着桌子揉了揉，目光扫过桌上的信件——是昨天从家里寄来的，信封上的字迹是母亲的，工整得像印刷体，里面装着五百块钱和一张便签：“好好学习，别胡思乱想。”他把便签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碎片飘在半空，像晚晚去年冬天叠的纸蝴蝶。
八点整，牧野揣着剩下的半瓶酒出门。三教前面的银杏道上，情侣们手挽着手散步，女生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撞在他耳尖。他贴着墙根走，路过宣传栏时，看见上面贴着新生篮球赛的海报，主角是计算机系的校草，抱着篮球笑得阳光——那笑容他曾经也有过，在南城的操场上，晚晚坐在看台上喊“牧野加油”，他把球投进篮筐，回头看见她举着矿泉水瓶蹦跳，马尾辫甩得像小鞭子。
操场的路灯己经亮了，昏黄的光裹着细尘，在风里飘成雾。牧野找了个角落的台阶坐下，拧开酒瓶喝了一口，酒液顺着喉咙往下滑，烧得胸口发疼。他想起晚晚第一次喝啤酒的样子，皱着眉头说“好苦”，然后抢过他的杯子，喝了一口可乐，说“还是这个甜”。那时候他们坐在南城的护城河边上，晚晚的头靠在他肩膀上，河风把她的长发吹进他衣领里，痒得他笑个不停。
“同学，你要不要喝杯热水？”
声音从头顶传来，牧野抬头，看见一个扎马尾的女生站在台阶下，手里捧着个粉色的保温杯，杯盖还冒着热气。她穿米白色的毛衣，领口绣着只小猫咪，眼睛弯成月牙，像晚晚，但又不是——晚晚的眼睛更大，睫毛更长，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虎牙。
“不用。”牧野把酒瓶往身后挪了挪，指尖蹭了蹭沾在嘴角的酒渍。
女生没走，反而坐在他旁边的台阶上，保温杯放在两人中间。“我叫苏晴，二班的，和你同班。”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毛衣上的小猫咪随着动作晃了晃，“上周微积分课，你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对吧？”
牧野愣了愣，想起上周的微积分课，他确实坐在那里，因为窗户对着银杏道，能看见晚晚曾经喜欢的银杏树。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苏晴盯着他的手——指节泛着青白，指甲缝里沾着烟渍，指腹上有个旧伤口，是去年帮晚晚修自行车时划的。“你经常喝酒吗？”她轻声问，目光落在他脚边的酒瓶上，标签己经被揉得皱巴巴的，“我上次在食堂看见你，就着打卤面喝白酒，胃不疼吗？”
牧野的喉咙动了动，他想起昨天食堂的打卤面，卤汁凉了，面条坨成一团，他咬了一口，没尝出味道，就着酒喝了半瓶。“不疼。”他说，声音像砂纸擦过木板。
苏晴从书包里掏出一盒胃药，放在他手里。铝制的药盒凉丝丝的，上面印着“健胃消食片”的字样。“我胃不好，总带着这个。”她笑了笑，“虽然不是治胃疼的，但吃点总比不吃好。”
牧野看着手里的药盒，指腹着上面的图案——一只卡通小熊抱着碗粥，旁边写着“胃暖暖的，很贴心”。他想起晚晚也有一盒这样的药，放在她的书包里，每次他吃多了烧烤，她就逼他吃两片，说“不然明天又要喊胃疼”。
“谢谢。”他轻声说，把药盒放进夹克口袋。
风忽然大了，吹得银杏叶哗哗往下落。苏晴的马尾辫被吹得乱了，她伸手理了理，发丝沾在嘴角，像晚晚上次吃冰淇淋时沾在脸上的奶油。牧野盯着那缕头发，忽然想起晚晚曾经说过“如果我们分开了，我就把头发留到腰，这样你就能在人群里认出我”。他的鼻子发酸，赶紧低头喝了口酒，酒液呛进气管，咳嗽起来。
苏晴拍了拍他的后背，掌心的温度透过夹克传过来，像晚晚的手。“慢点儿喝。”她轻声说，“没人跟你抢。”
牧野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用袖子擦了擦，抬头看见苏晴的眼睛里全是心疼——那眼神他熟悉，晚晚每次看见他受伤，也是这样的眼神，像两汪清水，盛着满满的关心。
“我没事。”他吸了吸鼻子，把酒瓶放在脚边，“谢谢你。”
苏晴笑了笑，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王子》，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我每次难过的时候，就看这个。”她指了指书上的插画，小王子坐在星球上，看着日落，“狐狸说，‘仪式感就是使某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牧野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插画上的小王子低着头，影子拉得很长，像他此刻的样子。“你难过吗？”他问。
苏晴愣了愣，然后摇头：“不是我，是我邻居家的小朋友，他的小狗丢了，哭了三天。”她合上书，看着牧野的眼睛，“其实难过的时候，说出来会好一点。”
牧野的喉咙像塞了团棉花，他想起昨天晚上给晚晚写的信，写了三页纸，最后撕成碎片，扔进了厕所的下水道。他想说“我想晚晚”，想说“我妈不让我联系她”，想说“我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九点半，苏晴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我该回去了，宿舍十点关门。”她拿起保温杯，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放在他手里，“这个给你。”
是个星星形状的钥匙扣，用玻璃做的，里面装着干花，在路灯下泛着淡紫色的光。“我昨天在小超市买的，”苏晴说，“觉得挺好看的，给你吧。”
牧野握着钥匙扣，玻璃的温度从指尖传过来，像晚晚的手。“谢谢。”他说，声音轻得像风。
苏晴笑了笑，转身往宿舍走。她的马尾辫在风里晃着，毛衣的下摆飘起来，露出里面的牛仔裤——晚晚也有一条这样的牛仔裤，膝盖上有个破洞，是她自己剪的，说“这样时髦”。
牧野盯着她的背影，首到消失在操场的入口。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钥匙扣，玻璃里面的干花是薰衣草，晚晚最喜欢的味道。他把钥匙扣挂在夹克的拉链上，金属的碰撞声在风里响着，像晚晚的笑声。
十点整，牧野回到宿舍。宿舍里的人都睡了，只有老大的台灯还亮着，他戴着耳机打游戏，屏幕的光映得他脸发青。牧野轻手轻脚地洗漱，然后躺在床上，摸着枕头底下的手机盒。他把盒子拿出来，打开，里面的纸条还在，折痕己经深得像刀刻的。
他掏出钥匙扣，放在手机盒旁边。玻璃里的薰衣草在月光下泛着光，他想起晚晚曾经说“等我们上了大学，就一起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那时候他们坐在南城的草坪上，看着星星，晚晚的头靠在他肩膀上，呼吸轻轻的，像片羽毛。
牧野把钥匙扣贴在胸口，闭上眼睛。他听见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银杏叶沙沙响，像晚晚的声音：“牧野，我想你。”
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滴在钥匙扣上，玻璃上的薰衣草变得模糊，像晚晚的脸。他伸手抹了抹，然后紧紧抱着钥匙扣，睡着了。
窗外的月亮很圆，像晚晚去年生日时吃的月饼，甜得发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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