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的后墙还留着上周画的圣诞袜，粉蓝相间的拉花缠在日光灯上，被风扇吹得晃出细碎的光。黑板中央用彩虹粉笔写着“2006新年快乐”，右下角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胡萝卜鼻子是用橙色蜡笔涂的，旁边还蹭了点粉笔灰——是昨天牧野帮忙画的时候，把袖子蹭上去的。晚晚抱着妈妈织的米白色毛衣，指尖抠着袖口的流苏，看前排的林小棠举着麦克风唱《老鼠爱大米》，声音跑调跑到走廊里，引得几个男生吹口哨。
保温杯里的红枣水己经温凉，晚晚抿了一口，目光掠过人群，落在角落调音响的周明宇身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蹲在地上扯电线，额前的碎发落下来，挡住眼睛。上次做值日时，他也是这样蹲在地上，帮她捡掉在讲台缝里的《唐诗选》，手指蹭到她的手背，凉丝丝的，像春天的风。晚晚当时没在意，现在突然想起，那阵风好像和今天的不一样。
“晚晚？”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晚晚回头，撞进牧野藏青色运动服的领口——他刚搬完最后一张桌子，肩膀上还沾着粉笔灰，头发被汗浸得有点乱，额角挂着颗小汗珠，顺着鬓角滑到下巴。他踢了踢脚边的粉色气球，气球滚到墙根，撞出轻轻的“噗”声，“要不要跳舞？”
晚晚的耳朵突然发烫，手里的保温杯差点没拿稳。她看着牧野的眼睛——他的睫毛很长，眼尾有点翘，像小时候隔壁阿婆养的猫，每次要吃鱼干时，就这么盯着人看。晚晚张了张嘴，想说“我不会”，但喉咙里像塞了颗没化的水果糖，甜得发哑。最后她轻轻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毛衣流苏。
牧野的嘴角一下子扬起来，像被风吹开的窗帘。他伸手虚虚扶着晚晚的胳膊，引她往教室中央走——那里刚清出一块空地，铺着林小棠从家里带来的碎花布，说是“舞池”。录音机里的《老鼠爱大米》刚好唱完，周明宇的手指在音响上按了一下，换成慢西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邓丽君的声音裹着电流，像浸了蜜的棉花糖，飘在暖融融的空气里。
“我、我没怎么跳过。”晚晚站在碎花布中央，脚尖蹭着布角的流苏，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
牧野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才轻轻落在她的腰上——他的手有点凉，像刚从外面拿进来的橘子，指腹带着点搬桌子蹭的茧子，蹭得晚晚的腰僵了一下。“我也没。”他赶紧说，手指往回收了收，像碰了块烧红的炭，“我不会用力的。”
晚晚抬头，刚好看见他耳尖的红，从耳根蔓延到脖子，像夏天的晚霞。她突然笑了，肩膀轻轻抖着，“我知道。”
音乐的节拍很慢，晚晚跟着牧野的脚步走——他的脚很大，穿白色运动鞋，鞋尖有个小破洞，是上周和男生打球时磨的。晚晚记得那天他跑过来找她，举着破洞的鞋子说“晚晚你看，这是‘战伤’”，眼睛亮得像星星。现在这双鞋就在她脚边，每走一步，都轻轻碰一下她的浅口单鞋。
“踩、踩到人了。”晚晚感觉到脚背上的重量，赶紧缩了缩脚，却撞进牧野的怀里——他的胸口有点烫，隔着运动服，能感觉到心跳得很快，像揣了只乱撞的小兔子。
“对不起对不起！”牧野赶紧往后退了半步，手从她腰上拿开，悬在半空不知所措，“我不是故意的！”
晚晚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突然笑出声。她的笑声像撒在糖罐里的铃铛，引得多半同学看过来。牧野也笑了，耳尖红得要滴血，他重新扶住晚晚的腰——这次更轻了，像扶着一片刚开的茉莉花瓣，“那、那我慢点儿。”
昏黄的灯光从头顶落下来——周明宇用红纸蒙了日光灯，光线穿过红纸，变成柔柔软软的粉，落在晚晚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层碎金。晚晚能闻到牧野身上的洗衣粉味，柠檬味的，和她昨天刚换的床单一个味道——是妈妈从超市买的促销装，说“便宜又香”。她突然想起，上周牧野借她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还回来时书角沾着点柠檬香，原来不是她的错觉。
“往左一步。”牧野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尖，热气吹得她耳后发痒，“对，慢点儿……哎，又踩我了。”
晚晚赶紧抬脚，却不小心勾到他的鞋带。牧野的身子晃了晃，手本能地攥住她的胳膊——他的手心全是汗，湿乎乎的，像刚剥了皮的桃子。晚晚抬头，刚好和他对视——他的眼睛里有两个小小的自己，穿着米白色毛衣，头发扎成马尾，发梢卷着点，像春天的柳芽。
“对、对不起。”晚晚的脸突然烧起来，像咬了口刚烤好的红薯，连耳朵尖都红了。
牧野却笑了，露出虎牙——他的虎牙有点歪，是小时候摔在台阶上撞的。“没事。”他说，手指轻轻碰了碰晚晚的发梢，“你的头发卷了，很好看。”
晚晚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看着牧野的喉结——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有只小虫子在爬，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你、你昨天借我的书，我看完了。”
“嗯？”牧野的脚步顿了顿，“里面的维特……是不是很傻？”
晚晚想了想，说：“不是傻，是……很疼。”像小时候被邻居家的狗追，摔在草坪上，膝盖破了皮，疼得想哭，却又觉得有点甜——因为妈妈会给她买草莓冰淇淋，说“吃了就不疼了”。
牧野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笑。他的眼睛里有光，像星星落在水里，晃啊晃的。晚晚突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她蹲在书架前找《唐诗选》，牧野也蹲在旁边，手里举着本《科幻世界》，说“晚晚你看，这个外星人的眼睛像不像你”。当时她没觉得，现在才发现，原来外星人的眼睛，是这么亮的。
音乐突然转了个调，邓丽君的声音变得更柔。牧野轻轻转了晚晚一下——他的手托着她的腰，转得很慢，晚晚的马尾扫过他的下巴，痒得他缩了缩脖子。晚晚转过来时，刚好撞进他的怀里，鼻尖碰到他的锁骨——那里有颗小小的痣，像颗没擦干净的铅笔印。她突然想起，上次牧野打球时脱了上衣，她路过操场，看见他背上的汗，顺着脊柱流下来，那颗痣就藏在汗里，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
“晚晚？”牧野的声音有点哑，像被风吹干的树叶。
晚晚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脸颊发烫。她低头看自己的鞋子——浅口单鞋是妈妈去年买的，鞋面上有朵刺绣的小兰花，现在沾了点碎花布的线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敲在教室后墙的挂钟上，每一下都那么清楚。
音乐结束时，教室里爆发出掌声。林小棠举着麦克风喊“牧野你可以啊”，几个男生吹口哨，晚晚赶紧松开手，跑到角落的桌子边，抓起保温杯灌了一口。水己经凉了，却像烧红的炭，从喉咙一首烫到胃里。她抬头看牧野，他正被几个男生围在中间，举着林小棠递来的可乐，嘴角扬得很高，眼睛却往她这边看。
周明宇就是这时候过来的。他站在晚晚旁边，手里攥着颗巧克力——是德芙的，黑巧，晚晚最喜欢的。他把巧克力放在桌子上，手指蹭了蹭包装纸，说：“刚才跳舞……开心吗？”
晚晚抬头，看见周明宇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层雾，像清晨的操场，什么都看不清。她点头，指尖摸着巧克力的包装纸，“嗯，很开心。”
周明宇笑了，嘴角扯出个淡淡的弧度。他伸手碰了碰晚晚的发梢，指腹凉得像冬天的雪，“你的头发卷了，很好看。”
晚晚没注意到他的手在抖。她的目光越过周明宇的肩膀，落在牧野身上——他刚摆脱男生们的包围，正往这边走，手里拿着她落在“舞池”边的笔记本。晚晚赶紧站起来，却被椅子腿绊了一下，周明宇伸手扶她，她却像被烫到一样，赶紧抽回手。
“晚晚，你的笔记本。”牧野跑到桌前，手里举着淡蓝色的笔记本——是晚晚生日时妈妈送的，封皮上有只猫咪，睁着圆眼睛。他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却没松手，指尖蹭过封皮的猫咪，“里面……有张纸条。”
晚晚的脸突然烧起来。她赶紧翻开笔记本，里面掉出一张折成星星的纸条——是牧野的字，歪歪扭扭的，像他写的数学题：“刚才跳舞很开心，明天一起去图书馆？”
晚晚赶紧把纸条塞进书包，抬头看牧野。他的耳朵红得要滴血，挠着头笑，“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晚晚摇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愿意。”
“真的？”牧野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像星星落进了眼里，“那、那明天上午十点，图书馆门口见？”
晚晚点头，指尖绞着书包带。这时候周明宇在门口喊她：“晚晚，走了，我妈让我送你回家。”
晚晚应了一声，抓起书包往门口跑。跑到门口时，她回头看牧野——他站在桌子边，手里举着她的笔记本，嘴角扬得很高，像春天的桃花。晚晚笑了，挥了挥手，然后跟着周明宇走出教室。
走廊里的风有点凉，吹得晚晚的马尾晃起来。周明宇走在她旁边，手里攥着刚才没送出去的巧克力——包装纸己经被捏得皱了，巧克力化了一点，渗出来，沾在他的指缝里。他看着晚晚的侧脸，她的眼睛里有光，像星星落在水里，晃啊晃的。
“晚晚，”周明宇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地上的雪，“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
晚晚回头，眼睛亮得像星星：“不行哦，我要和牧野去图书馆。”
周明宇的手顿了顿，然后笑了——像被风吹皱的湖水，“哦，这样啊。”
路灯昏黄，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晚晚抱着书包，脚步跳着走，踩碎地上的梧桐叶，发出“咔嚓”的声音。周明宇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上周在操场，他看见牧野给晚晚递矿泉水，晚晚接过时，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像春天的风。当时他没觉得，现在才发现，那阵风不是他的。
晚晚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喊：“周明宇，你快点！”她的脸被路灯照得红红的，像苹果，“妈妈说今晚要煮汤圆，你要不要来吃？”
周明宇赶紧跑过去，嘴角扯出个笑——虽然有点涩，却还是甜的。他摸了摸晚晚的发梢，说：“好啊，我要芝麻馅的。”
晚晚笑着点头，转身往巷口跑。她的书包里装着牧野的纸条，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正慢慢发芽。风卷着她的笑声，飘在昏黄的路灯下，飘进巷口那盏亮着的灯里——那里有妈妈煮的汤圆，冒着热气，像春天的太阳。
牧野站在教室门口，看着晚晚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他手里攥着晚晚掉的粉色发绳——是刚才跳舞时，从她马尾上掉下来的，上面有个小蝴蝶，翅膀上沾着点粉笔灰。他把发绳放进校服口袋，摸了摸，硬邦邦的，像颗没化的水果糖。
教室里的灯己经关了，只剩走廊里的声控灯，亮一下，暗一下。牧野抬头看天空，月亮很圆，像刚才跳舞时的音乐，裹着蜜，飘在暖融融的空气里。他笑了，对着月亮小声说：“明天见，晚晚。”
风里传来远处的鞭炮声，是隔壁小区的小孩在放。牧野转身往楼梯口走，脚步很轻，像踩在云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发绳，蝴蝶的翅膀蹭着他的手心，痒得他缩了缩脖子。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
他想。
然后他的嘴角又扬起来，像被风吹开的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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