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宝元千般恐惧，万般抗拒，却仿佛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如傀儡纵了一般一步步做下去。把女孩小小的身体塞入坛中，与韩显一起吃力地将坛子抬向池中的时候，筒形厚墙内回荡着韩宝元断断续续压抑的哭声。
两个人将黑坛抬到池边，在韩显反复几次的“松手”的低吼声中，韩宝元终于闭着眼松开手，不敢去看坛口中女孩始终大睁着盯着他的一双眼睛。
黑坛沉入水中，卷卷的视角也随着女孩进入墨绿色的水中。
进入水中后冰冷与窒息同时袭来。透过坛口可以看到眼前漂着一团一团幽绿的小光球，说不清是什么，像是从水草中滋生出来的发光浮游小虫。这个水面看起来不大的圆形水池意外地深，其实是一口很深的宽口井。
右耳的涨痛加剧，侵袭入脑。一瞬间卷卷感觉自己终于从女孩视角解脱了，她的灵魂似是浮出坛口融化在了池水中。
回眼望去，借着小光球们的微光，却找不见属于女孩的那个黑坛子了——因为她看到了许多黑坛子，乱七八糟地叠在一起，也不知有多少层。坛子表面上都覆盖厚厚的茸藓，腐败的草茎状物从每个坛子的坛口伸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蹲这些坛子上，他们个子差不多，都似是半大孩子的样子，大概全是韩显说的“十二龄童”。他们身上衣服腐败不堪，皮肤却完整，在水中泡出特异的青绿色，残茎从他们其中一只眼眶中冒出，在水中微微摇晃。另一只眼睛还在，蒙了一层白翳般的眼珠偶而转动一下，呆滞地看一眼搅乱水底的红衣少女。她看到某个坛子中有什么东西一动，一只长满苔藓的小手在坛口伸了一下又缩回去。
地府也没有如此恐怖吧。
水猛地呛进喉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融化”在水中，而是不知何时真的掉进水里了。情急之下又忘记怎么念避水诀了，拼命踩着水上浮，连滚带爬地上了岸，跪在地上猛咳不止，湿漉漉的脸上也分不清哪是眼泪哪是腥恶的池水。
前方忽然传来幽幽女声：“你都看到了吧？怎么样？开眼界吗？”
卷卷抹去糊住眼泪的水，看到不远处的韩宝容。之前的父子二人已不见了。她提着灯站在那里，脸色青白晦暗，眼底黑暗无光。仰头看看上方的一饼被铁栅切成小块的天空，又是黑沉沉的一片，哪有什么星子。
卷卷吃力地爬起来，努力平息心情：“我看到的都是些什么？是假的吧？是幻象吧？”
韩宝容道：“是幻象，也是真相。你在岸上看到的那个女孩子最后的所见所感，也是往日重现。”她幽幽望着池水，“是她残留的最后记忆。”
“往日重现，最后记忆……”女孩临死前经受的痛苦和恐惧仍残留在卷卷身上，使得她颤抖不止。
韩宝容：“刚刚你看到的，是我哥哥随我父亲第一次进入朱菡舍后发生的事情。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那天夜里我曾听见女孩的哭声。那时我还以为是我的女儿小吉周年忌日回来看我们，其实是那个女孩在哭。”
卷卷晃了晃，说不出话来。
韩宝容又指了一下绿色莹光隐现的水池：“你脱离开那女孩的记忆之后，在水下看到的是当下的真实，二十四年来，那里面沉了二十四只坛子，二十四个恰恰好好十二周岁的孩子。每一年给我们结出十二枚红莲子，一部分自家人服用，一部分天价售卖，留一枚做种，每一年、每一年都重复一次这样可怕的行径。”
卷卷忍不住颤抖：“那……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有没有报官？”
韩宝容惨笑起来，略略嘶哑的笑声如从地狱裂开的缝隙里漏出的细风：“我多么想说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多么想说从来不知道。可是现在说假话又有什么意义，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了自己。”
隐瞒一次两次好说，二十四年、二十四次隐瞒到底就不容易了。大约是在韩家做红莲子生意的第十二个年头的上——她们韩家人好像与“十二”这个数字有永远也脱不了的孽缠，那一年夏至的前几天，韩宝元照例趁夜悄悄将一个从人口贩子手中买下的“人藕”带回山庄。经过多次历练，他对此中残忍已经麻木。韩宝元把装着“人藕”的麻袋藏在马车里从后门直接赶进后院园林。
偏偏那天韩宝容深夜睡不着，也没惊动夫君赵启，悄悄起身，独自一人在园林中漫步散心。
山庄的后院园林只在种植朱菡的十二天里才封锁的，平日里自家人可自由出入。
忽然看到有人影扛着什么东西在走。她还以为招了窃贼，吓得赶紧吹熄灯火，想着赶紧悄悄回前院喊人。可是却发现那人带着东西行走的方向不是由院内向外走，而是向着园林深处走去。再仔细辨别，认出那不是别人，是哥哥韩宝元。
在自家园子里，哥哥为何一付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心中生疑，轻手轻脚跟了上去，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步步打开石林阵的机关，一直来到圆筒形的朱菡舍跟前。
她从未进过石林阵，那还是第一次。若没有哥哥领路，断然摸不到朱菡舍就会被机关所伤。
她看到哥哥将肩上鼓鼓的麻袋放在地上，哗啦哗啦地摸黑用钥匙开锁。
她索性走到近前，出声问：“哥哥，你干什么呢？”
韩宝元被吓了个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惨白着脸说不出话。他惊慌的样子让她更加怀疑，再看看地上的袋子，里面似有活物蠕蠕而动。问道：“这是什么？”
韩宝元勉强站起来，喝斥道：“大半夜的，你一个女人家跑到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去！”
她追问道：“我问你这里面是什么？”
“没有什么！不是跟你说过朱菡舍不能进女人？你给我回去！”他一边凶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开锁，越慌越找不到锁孔，钥匙碰撞得一团乱响。
韩宝容盯了他一阵，索性上前去摸那个麻袋，被韩宝元一把推得摔在地上。兄妹两人一向感情还好，平日里韩宝元对妹妹重话都没一句，竟然直接跟她动手了。
韩宝容顾不上伤心，只觉得不祥的预感袭来，反而决意要看看麻袋里是什么，硬是抢着要解开绑住麻袋口的绳结。这时“卡嚓”一声，韩宝元总算是打开了锁，从正在解绳结的妹妹手底下把麻袋抢过来，往朱菡舍里狠狠一掷，沉闷的摔打声伴随着一声呻吟，如被堵住的痛苦呜咽。韩宝容顿时呆住了。
那，不会是人的声音吧？
恐惧感袭卷而来。她腿软地站不起来，竟然爬行着想远离朱菡舍的门口。却被狠狠地扯住了。哥哥近在耳边的声音透着腥膻的戾气：“让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晚了。”
她哆嗦道：“哥哥，你要干什么……”
韩宝元不再吭声，直接拽着她的手臂将她拖进了朱菡舍，重重将她往地上一搡，反手关了铁门，把那个黄铜大锁头扣在门内的锁鼻上，卡嚓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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