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那天的阳光带着股怯生生的暖意,刚够把青滩河冰面上的雪晒得软乎乎的。小念蹲在岸边,看着冰壳子上的裂纹像蛛网似的蔓延,指尖一碰,碎冰就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水,冒着细碎的气泡。
“别靠太近,冰还没化透。”林远把她往后拉了拉,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老吴给的红薯干,“张爷爷说,等冰化到能看见鱼游,就得去老地方打窝了——周爷爷当年总说,开春第一拨鱼最肥,得提前三天把窝子养好。”
小念的账本上己经记满了关于周爷爷的物件:红布条、老钓线、带菊花的瓷片、铜鱼钩、鱼拓……最厚的那几页画着青滩河的地图,用不同颜色的笔标着发现物件的地点,像幅藏满秘密的藏宝图。此刻她正用蓝笔在地图边缘画波浪线,嘴里念叨:“冰化了,鱼就会带着新礼物来了吧?”
老吴和张叔在下游的回水湾忙活。张叔拿着铁锹铲冰,铁刃碰到冰面发出“当当”的响,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从芦苇丛里飞出来。老吴则蹲在旁边,把发酵好的玉米和酒米拌在一起,装进纱布袋里——这是周河当年最爱用的窝料配方,说是能引来半斤以上的鲫鱼。
“当年周河开春第一钓,必定是在这儿。”张叔首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他说这湾子水温比别处高两度,鱼醒得早。有年正月刚过,他就在这儿钓上来条二斤多的鲫鱼,鳞片亮得像镀了金,说是‘开年吉兆’,非要给全村每户分一块。”
小念跑过去,把耳朵贴在未化的冰面上听:“我好像听见鱼在说话。”
老吴笑她:“那是冰下水流的声儿。等冰彻底化了,你就能看见鱼在水里翻花了——周河说,那是鱼在给咱们拜年呢。”
正说着,张叔的铁锹突然“咚”地一声陷进冰里,溅起的碎冰碴里混着点别的东西。他弯腰捡起来,是片巴掌大的木板,边缘被水泡得发涨,上面用红漆写着个“汛”字,漆皮剥落了大半,却依旧扎眼。
“是周河的‘鱼汛牌’!”张叔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每年冬天都在冰上插块木牌,写上‘汛’字,说是提醒自己开春鱼汛什么时候来。那年他插了这牌子没几天,就……”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但谁都明白。林远接过木牌,发现背面刻着几行小字,是用指甲盖划的,歪歪扭扭却很深:“初三打窝,初七下竿,用红虫,钓浅滩。”
“初三就是今天!”小念立刻翻账本,正月初三的日期被她圈了个红圈,“周爷爷早就算好啦!”
老吴把木牌上的冰碴擦掉,指着“汛”字:“这红漆是他用猪血调的,说是能防蛀。你看这字的笔画,最后一捺拖得老长,正指着咱们现在的窝点——他是怕自己忘了,特意做的记号。”
张叔己经把窝料袋沉进冰洞里,看着玉米在水里慢慢散开:“按他的性子,肯定不止一块牌子。前面那片柳树林,说不定还有别的记号。”
柳树林在回水湾上游,岸边的柳树都还光秃秃的,枝条垂在冰面上,像一串串冻住的绿珠子。小念跑在最前面,忽然指着一棵歪脖子柳树:“那儿有东西!”
树干上缠着圈麻绳,绳子末端系着个小小的布包,被冰冻得硬邦邦的。林远解开绳子,布包里掉出几样东西:一小捆红虫干,用塑料袋密封着,还带着淡淡的腥味;一张折叠的纸,上面画着简易的钓点图,用红笔标着“水深三尺,草边下钩”;还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边缘被磨得光滑,中间的方孔里穿着根红绳——正是周河常挂在钥匙串上的那枚“顺治通宝”,村里老人说能“招财避祸”。
“红虫干是他自己晒的,”张叔捏起一只,放进嘴里嚼了嚼,“跟他当年给我的一个味,带着点酒气。”他指着铜钱,“这钱他从不离身,说是他爹留给他的,怎么会系在这儿?”
老吴把铜钱翻过来,背面刻着个极小的“安”字:“是给念安的。他总说,要把这枚钱留给孙子,保他平平安安。”
小念把红虫干和铜钱放进账本夹页,展开那张钓点图,突然发现背面还有字,是用铅笔写的,墨迹被水洇过,有些模糊:“念安吾孙,若见此图,当知爷爷在青滩河等你。开春第一竿,当钓鲫鱼,取‘吉’之意,莫忘。”
“他什么都想到了。”林远的声音有些发哑,把图纸抚平,“连给孙子的第一堂课都安排好了。”
太阳升高了些,冰面开始往下滴水,嗒嗒地落在河水里,像谁在轻轻敲着鼓。老吴忽然指着冰洞:“快看!”
几只银白色的小鱼正围着窝料游,其中一条鲫鱼特别显眼,足有巴掌大,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鱼鳃边竟粘着一小缕红布条——和之前发现的腰带上的布条一模一样。
“是周爷爷的鱼!”小念激动得跳起来,“它来报信了!”
那鲫鱼在窝料旁转了两圈,忽然往上游游去,游出不远又停下来,像是在等他们跟上。张叔眼睛一亮:“跟着它!说不定能找到周河藏的别的东西!”
一行人跟着鱼往上游走,冰面越来越薄,能清晰地看见水下的卵石和游动的鱼群。那鲫鱼游到一片刚融化的浅滩处,突然钻进水草里不见了。小念蹲下身,看见水草底下有个陶土做的小鱼罐,罐口用木塞封着,上面刻着条简单的鱼纹。
林远把鱼罐捞上来,打开木塞,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卷线轴,缠着鲜亮的尼龙线——和现在市面上卖的款式差不多,显然是周河失踪前新买的。线轴上贴着张小小的标签,写着“钓大鲤专用,三号主线”。
“是他准备给孙子用的新线组,”老吴着线轴,“他总说,老线组太旧,不能让孩子用,得买最好的。”
小念忽然注意到鱼罐底部有个暗格,撬开一看,里面藏着张照片,己经被水泡得有些发皱,却能看清上面的人——周河抱着个婴儿,坐在青滩河边的柳树下,手里举着条刚钓上来的小鱼,笑得露出豁了颗牙的牙床。婴儿被裹在红布里,眉眼像极了小念见过的周念安的照片。
“是周爷爷和他孙子!”小念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真的带念安来过!”
张叔接过照片,用袖子小心地擦去上面的水:“这是念安满月时拍的,周河特意抱他来河边,说要让孙子认认青滩河。那天他钓了条小鱼,说‘看,这是爷爷给你的第一份礼物’,现在想来,他早就在为孩子铺路了。”
冰面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像是在为这个发现轻轻鼓掌。老吴把照片放进鱼罐,小心地盖好木塞:“等念安来了,就让他拿着这个罐,坐在当年拍照的位置,钓条鱼,也算祖孙俩隔空合了影。”
夕阳西下时,他们往回走。小念抱着账本走在中间,里面的物件又多了几样:鱼汛牌、红虫干、顺治通宝、新线轴、装着照片的鱼罐。这些东西带着冰融后的潮气,却仿佛在她怀里慢慢变得温热。
“吴爷爷,”她忽然问,“周爷爷是不是知道我们会来找这些东西?”
老吴望着远处渐渐化冰的河面,水流己经能看出些微的涌动:“青滩河的水是活的,人心也是活的。你心里装着谁,就总能在合适的时候,找到他留下的痕迹。”
小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账本上写下:“冰化了,鱼来了,周爷爷的信也到了。他在青滩河的每个角落等我们,等念安哥哥,等春天真正来的时候。”她画了幅画:冰融的河面上,一条鲫鱼带着红布条游向浅滩,岸边站着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女孩,远处的柳树下,仿佛有个戴草帽的老人正笑着挥手。
夜色渐浓,冰面下的水流声越来越清晰,像无数条小鱼在轻轻歌唱。林远回头望了一眼青滩河,月光洒在未化的残冰上,泛着碎银似的光,仿佛整条河都在悄悄积蓄力量,等着开春后,用一场热闹的鱼汛,迎接那些迟到的重逢与未说出口的惦念。
而那些藏在河底、树下、冰洞里的物件,就像一封封寄往春天的信,等着被一双年轻的手拆开,在青滩河的流水声里,读出那些跨越时光的温暖与期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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