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驼岭行商队带来的短暂喧闹很快平息。
刀疤刘和他带着煞气的护卫占据了村里唯一还算完整宽敞的宗祠。晒场上燃起了几堆篝火，上面架着铁锅，煮着村民们“孝敬”的粗糙肉干和杂粮粥，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飘散开来，勾动着村里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的神经。
陈观家那点微薄的存粮自然不够资格“孝敬”，他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默默地在自家灶膛里重新生火，将最后一点碾碎的苔藓根和着几乎见底的米糠煮成一锅浑浊的糊糊。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远不如宗祠那边飘来的肉香，但他吃得异常认真，每一口都像是在积蓄力量。
母亲的状况更差了。勉强喝下小半碗糊糊后，便沉沉睡去，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裂的蛛丝。陈观守在炕边，听着那艰难的喘息，只觉得胸口的闷痛远胜过被黑齿蜥抽断肋骨的痛楚。他轻轻替母亲掖好那床破旧得几乎失去保暖作用的薄被，指尖触碰到她手臂松弛冰冷的皮肤，心一点点沉下去。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黑石村。没有月光，只有几颗黯淡的星辰点缀在厚厚的云翳缝隙里，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
陈观毫无睡意。断骨的疼痛和内心的煎熬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他悄无声息地下了炕，走到屋外。村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枯枝发出的呜咽，以及宗祠那边偶尔传来的护卫粗嘎的低语和驮兽沉重的响鼻。
他像一抹游魂，避开村中篝火的光亮，朝着村子后面那座光秃秃的石山走去。那里是黑石村的坟岗，埋葬着无数和他母亲一样，被“枯竭之症”耗尽最后一丝生气的人。也埋葬着他早逝的父亲和夭折的妹妹。
冰冷的山风毫无遮拦地吹在身上，穿透破袄，带走本就微弱的体温。陈观浑然不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硌脚的碎石，来到一片相对平坦的山崖边。这里视野开阔，能俯瞰下方死寂的村落，也能眺望更远处那片笼罩在无边黑暗中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荒原。
他盘膝坐下，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不是为了修炼——这天地间哪还有灵气可修？他只是本能地想要离那令人窒息的绝望远一点，离那些行商队带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喧嚣远一点。
天地一片死寂。
头顶是墨玉般的苍穹，沉重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塌下来。那道巨大的“苍天之痕”在夜色中更加狰狞，如同一张咧开的、嘲笑世间万物的巨口。远处是无尽的黑暗，黑暗中潜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精怪和妖魔。脚下，是苦苦挣扎、生命如同风中残烛的族人。
陈观闭上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父亲临死前不甘的眼神，妹妹冰冷的小手，母亲日渐枯槁的面容……以及白日里黑齿蜥冰冷的竖瞳和那致命的扑咬……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死亡的气息如此浓厚，紧紧缠绕着每一个人。
力气……生机……希望……究竟要去哪里寻找？
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风扯碎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溅起的微弱火星，在他沉重的心头闪过。
“……东方……尽头……”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东胜……神洲……”
那是流传在荒原村落间，最古老也最虚无缥缈的传说。据说在玄黄界的最东方，越过无尽凶险的死寂海，有一片被遗忘的净土——东胜神洲。那里沉睡着上古仙神的遗迹，藏着能逆转乾坤、起死回生的无上仙法！传说中，曾有无数寿元将尽的大能，或是心怀不甘的勇者，踏上东行之路，妄图寻找那缥缈的仙缘。
然而，万载以降，从未有人成功归来。那条路，早己被染成了绝望的血色，成了埋葬无数骸骨的不归路。荒原上的人提起它，更多的是一种面对绝境时无可奈何的自嘲和逃避。
“仙法……东胜神洲……”陈观缓缓睁开眼睛，望向东方那片最深邃的黑暗。理智告诉他这是荒谬的幻想，是溺水者绝望中抓住的一根稻草。但……除了这虚无缥缈的传说，还有什么？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枯竭之症”一点点抽干生命，然后等着自己步上后尘？像村口那棵老槐树一样，无声无息地腐朽在这片被天地遗弃的角落？
不甘心！
一股炽烈的、混杂着绝望和最后一丝不甘的火焰，猛地从他心底窜起！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
就在这极端情绪激荡的刹那——
轰隆隆！！！
毫无征兆地，头顶死寂的苍穹骤然炸响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
那不是寻常的雷声！沉闷！厚重！带着一种古老洪荒的蛮荒气息！仿佛整个天穹都要被这声音撕裂！
陈观骇然抬头！
只见那墨玉般的夜幕深处，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的奇异光芒骤然爆发！它撕裂了厚重的云层，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光芒的核心，似乎包裹着一团模糊的、急速坠落的巨大阴影！那光芒是如此炽烈、如此霸道，瞬间将整个黑石村乃至周围的山峦照耀得亮如白昼！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和巨响剥夺！
整个黑石村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孩童的哭嚎、牲畜的嘶鸣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天裂了！天裂了！” “是妖魔！是末日啊！” “快跑！躲起来！”
宗祠那边，行商队的驮兽发出惊恐的长嘶，护卫们纷纷冲出，刀疤刘脸色剧变，手握弩机，惊疑不定地望向天空那团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目的光团。
光芒的核心，正朝着陈观所在的这片山崖，轰然坠落！
速度太快了！快到超越了思维的反应！
陈观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般当头压下！那并非针对肉体的攻击，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层次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磅礴气息！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别说逃跑，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瞳孔中，那团急速放大的、燃烧着奇异光芒的陨星，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死亡！绝对的死亡气息！比白日的黑齿蜥恐怖千百倍！
要死了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陈观心中只剩下这个念头，连恐惧都来不及升起！
轰——！！！
就在那光团即将吞噬山崖，将陈观和这片区域彻底化为齑粉的千钧一发之际！它竟诡异地、毫无道理地悬停了！
就在陈观头顶不足十丈的虚空！
狂暴的能量风暴瞬间平息！刺耳的音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光芒迅速内敛、收缩，露出其中的核心。
那并非燃烧的陨石，而是一块……碑！
一块古朴、厚重、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混沌色泽的巨大石碑！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碑身表面布满了深深的、仿佛天然形成的玄奥纹路，那些纹路并非雕刻，更像是在某种无法想象的伟力下自然生成。碑体边缘有些破碎的痕迹，带着些许风化的沧桑感，却无损其整体散发出的那种镇压万古、亘古长存般的磅礴气韵。
石碑出现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攥住了陈观的心脏！
仿佛沉寂了亿万年的血脉深处，有某种东西被强行唤醒了！他的灵魂在剧烈震颤，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无法遏制的熟悉感和归属感汹涌而来！仿佛这块从天而降的诡异石碑，是他失落了无数岁月的一部分！
他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濒死的威压，忘记了胸口的剧痛，所有的意识都被那块悬浮的混沌石碑所吸引！
嗡——！
石碑表面，那些玄奥莫测的天然纹路中，有几个节点的线条骤然亮起！散发出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奇异光芒！那光芒流转不定，勾勒出几个抽象而复杂的符文轮廓！
就在符文亮起的瞬间！
嗖！
石碑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悬浮的力量，带着沉重的呼啸，朝着下方的陈观狠狠砸落！速度虽比刚才慢了无数倍，依旧远超凡人反应！
“呃！”陈观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只能下意识地抬起双臂挡在头顶！
想象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
石碑坠落之势在接触到他双臂的刹那，再次诡异地一滞！那沉重的、足以压塌山岳的重量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它本身就轻如鸿毛！
噗！
一声轻微的闷响。
那块高达丈许、厚重无比的混沌石碑，如同没有实体般，径首没入了陈观脚下的坚硬山岩之中！只在地面上留下了浅浅一圈边缘模糊的印痕，仿佛它本就生长在那里，与大地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一股灼热到极点的洪流，顺着陈观抬起的双臂，蛮横地冲入他的体内！
“啊——！”陈观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灵魂被撕裂、被强行塞入某种庞大异物般的剧痛！无数破碎而模糊的光影在他脑海中疯狂炸开！破碎的星河！坍塌的仙宫！染血的巨剑！悲怆的怒吼……无数难以理解的景象和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堤坝！
他眼前一黑，首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岩石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在他昏迷前最后一秒的感知里，那块没入大地的石碑，正散发着微不可查的柔和光晕，仿佛在无声地呼吸。而石碑表面亮起的那几个神秘符文，其流转的光影，竟隐隐与他体内那点被强行点燃的“灵光”产生了某种玄之又玄的共鸣！
一种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机，在极致的毁灭景象后，悄然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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