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后，安澜和知韫才终于能够避开人群坐到一起。
烛火在微寒的夜气中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安澜倚在软枕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依稀还有零星的烟火亮起，眼里浮现出一丝少见的柔情：
“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上元节的晚上。”
他与知韫西目相对，此时无声胜有声。
“是…”知韫低头，用袖子遮住己是朦胧的双眼。
他们当然都记得那时的美好，可如今，一切却是不一样了。
安澜褪去了太子的朝服，只着一身素白常服，少了几分威仪，倒显出些许单薄的少年气。
“今日父皇与万民同乐，我站在他身后，看着满城灯火，却忽然觉得这盛世繁华，像一场精心编织的梦。”
他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温热的杯壁。
“陛下，不可这般说…”，知韫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
“你是太子，这些繁荣需要你来守护，自然就是你的…”
“知韫，你说你知道娇娇的事，如今可否告诉我了吗？”
安澜将茶水斟满，声音平和，
“我可以告诉你，可要答应我，不可做逾矩的事。”
知韫深叹一口气，语气也逐渐平缓。
“自然…”安澜抬眼，烛光在他眸子里跳动，却带着捉摸不透的光亮。
“娇娇是瞒着我和姐姐的，我那时也不知道那孩子是你的，还是姐姐发现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就在前不久，夏攒玉动手，意图要除掉娇娇肚中，也就是安澜你的的孩子。”
安澜却只是静静听着，换做是以前，他己经怒然起身，提着长剑向凤仪殿走去。
可如今不同了，他既失去过母后，又体验过这后宫人心冷暖，他明白这样是无用的，唯一变化的，是他眸子里越来越冷淡的光。
“你看那些放天灯的人，”安澜忽然指向窗外偶尔升起的微弱光点，
“他们将愿望写在灯上，祈求上天垂怜。可我的愿望，又能向谁祈求？”
他自嘲地弯起嘴角，“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是我的责任，不是愿望。”
知韫却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早己折叠好的孔明灯。
“那就说说你的愿望，不是太子的，是安澜你的。”
安澜怔住了，良久才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怯懦的渴望：
“我愿望……有一天，能与你、娇娇策马江湖，看尽山河。不用理会奏章礼仪，不必权衡朝局势力。就我们个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他说完，可自己先摇了摇头，可这不是他如今该想的，能想的。
知韫却认真地点点头，将小灯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我记下了。不是太子，而是我的兄弟安澜的愿望。”
他的目光温暖而坚定，“你要走的路，我一定都陪着你。”
安澜望着他，胸腔里那股无处安放的郁气，忽然就找到了归宿，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
“为上元安康。”
“为知己常在。”
两只茶杯轻轻一碰，声音清脆，敲碎了满室的寂静，也许，这会是他们最后的宁静。
此夜，深宫夜色浓重，宴会方散，娇娇和姐姐一起提着宫灯走在宫道上，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寂寞的回响。
“娇娇，今夜无事，又是上元佳节，不如去放河灯？”，姐姐忽得转头望着娇娇，满眼都是期待。
“好啊姐姐。”
娇娇知道，姐姐要去放河灯，不仅仅是自己想去，还是为了陪自己散散心，解解闷。
河水在夜色中成了一条墨色的绸带，只有被河灯拂过的地方，才漾开碎金般的光晕。
宫人们出不去，便集聚在这枕月湾，大家蹲在石阶尽头，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盏河灯送入水中。
娇娇注意到，就在这人声鼎沸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惊得娇娇手中的宫灯险些坠落。
“刘贵人？”宴歌声音颤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群中的女子一惊，转身看，缓缓从人群中走出，头戴一身金银珠翠，虽还是当年的潇洒自如，却多添了几分自信。
“哎哟，许久不见，娇娇越发美丽了。”
她一惯地走向前，拉住娇娇的手上下打量着，嘴里开始不停叨叨，却被宴歌打断：
“知夏，这一年多，你去了何处？”
娇娇也带着惊愕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刘贵人的名字。
也许，这深宫里的女人，名字似乎总会被称号替代。
“你没有死……”宴歌哽咽难言。
宴歌和刘贵人，泠萱宜三人，自打入宫以来，便相依为命，三人的情谊，非常人所能感同身受。
刘贵人脸上的笑容，也随着宴歌的话逐渐消散，两人只是一个眼神，便不约而同向阁楼深处走去。
“皇帝禁足我之后，我本意寻死，”她低声道，
“可萱宜为我求情，陛下居然也给了我个出宫的机会，对外宣称我进了冷宫病死，其实却偷偷送我出了宫…陛下甚至还送了我一座宅子和商铺，用以经商…”
宴歌怔怔地望着她。确实，当年她常与她们谈论宫外商贾之事，可她和萱宜却只当是深宫寂寞的消遣。
“我如今是江南织造商会的主人。”，她声音平静。
“名下有三家绣坊、五间绸缎庄，商队北至漠南，南抵交趾。”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银印，上面刻着“知夏记”三字——这是忽然声名鹊起的商号，连宫中的采办都对其绸缎赞不绝口。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只是摇头，并没有回答。这一路的困难，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想让好姐妹担心。
宴歌看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你今日冒险入宫，是为了什么？”
“萱宜走了，我想来看看你们。”她握住娇娇跟宴歌的手，
“也为了这个。”她取出一份契约，
“下月宫中采办绸缎，我己中标。从此，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入宫来看你。”
她捧着那纸契约，泪眼模糊中，仿佛也看到萱宜站在那片河灯中，对着她笑。
河灯渐渐多了，汇成一条光的小溪，静静地、缓缓地流向夜的深处。
每一盏都是一个未说出口的心愿，一段欲语还休的牵挂。
她们共同放下几盏河灯，夜风吹过，灯影便在水底碎成万千星辰，随即又凝聚起来，固执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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