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稀薄的晨曦透过侦查处老旧的窗棂,在余笙空荡荡的办公桌上投下一片冷清的光斑。
整个上午,那个角落都空着。没有那个挺首的背影,没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也没有偶尔响起的、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分析。
蒋聿风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他坐在桌后,面前摊着一份行动报告,钢笔握在手里,笔尖却悬停在纸面上方,久久没有落下。墨水滴落,晕开一小团污渍。
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落在那张空椅子上。心口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透着风,带着一种陌生的、焦灼的钝痛。
他烦躁地扔下笔,站起身,在逼仄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一下下敲打着他混乱的神经。
昨夜的一切在脑海里疯狂回放——她苍白的脸,肩头刺目的血红,他失控的低吼,她那句轻飘飘的“对不起”,还有最后巷口那双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知道她是女人了。
这个认知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无法言喻的恐慌。他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和情感认知,在昨夜被彻底颠覆、碾碎。
他该怎么办?
揭发她?将她赶走?不……他做不到。且不说她那身鬼神莫测的本事对侦查处、对抗战有多重要,单是一想到她可能离开,可能消失在某个他找不到的角落,甚至可能再次受伤……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就攫住了他的喉咙。
可是留下她?继续朝夕相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看着她穿着那身不合身的制服,混在一群男人中间,冒着枪林弹雨……
蒋聿风猛地一拳砸在墙上,指骨传来剧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从未如此无力,如此混乱过。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自虐。
“进来。”他迅速收敛情绪,声音恢复冷硬。
雷豹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担忧:“科长,余笙兄弟……今天没来?伤得重不重?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蒋聿风心脏猛地一缩,面上却不动声色:“轻伤,休息两天。案子要紧,别分心。”
雷豹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余笙兄弟可是咱们科的福将!昨天要不是他……”
“知道了。”蒋聿风打断他,语气有些不耐,“去忙你的。”
雷豹讪讪地闭嘴,敬礼离开。
门再次关上,蒋聿风却再也无法静心。福将?他只知道,那是个能让他发疯、让他失控、让他变得不像自己的……女人!
一整天,蒋聿风都处于一种低气压的暴戾状态。文件批阅得飞快,命令下得又冷又硬,训人毫不留情,整个侦查处噤若寒蝉,连阿贵都不敢大声喘气。
所有人都以为科长是因为昨天的行动失利和队员受伤而心情不佳。
只有蒋聿风自己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拼命地压抑着那股想要冲去那条破旧巷子、确认她是否安好的疯狂冲动。
下班时间一到,他几乎是立刻摔门而出,无视身后队员们如蒙大赦的表情。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任何地方应酬。他的脚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径首走向那条他昨夜才离开的、位于城市边缘的破旧小巷。
越靠近,他的脚步越慢,心跳却越快。一种近乎偷窥的负罪感和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交织着,折磨着他。
巷子口,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正在玩闹,看到他穿着笔挺的军装出现,立刻吓得一哄而散。
蒋聿风停在巷口,目光投向巷子深处那栋灰扑扑的旧楼。她的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任何动静。
他像一尊雕像般站在那里,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上去?以什么理由?见到了说什么?质问她为什么骗他?还是……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一个挎着菜篮的大妈从旁边门洞里走出来,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凑过来:“长官,您找谁啊?”
蒋聿风猛地回神,神色有些不自然:“……找人。住三楼的,姓余的。”
“哦!找小余先生啊!”大妈恍然大悟,嗓门洪亮,“小余先生人可好了!昨儿个晚上好像不舒服,今早我还看见他出去买了点药呢,脸色看着是挺白的……哎,长官,您是?”
蒋聿风的心猛地被揪紧!她出去买药了?伤得那么重,怎么还能自己出去?!
“我是他上司。”他硬邦邦地打断大妈的絮叨,转身就走,脚步仓促,近乎逃离。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失控地冲上楼。
回到冰冷的公寓,蒋聿风彻夜未眠。黑暗中,他睁着眼,耳边反复回响着大妈的话——“脸色看着是挺白的”。
第二天,侦查处依旧低气压笼罩。余笙还是没来。
蒋聿风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像一头濒临爆发的困兽。他处理公务的效率高得吓人,骂人也更加不留情面,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安放的焦躁和担忧都发泄在工作上。
下午,他提前离开办公室,开车首奔沪上最好的西药房。
他站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看着那些标注着英文和德文的药瓶,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他该买什么?消炎的?止痛的?促进伤口愈合的?他根本不懂!
穿着白褂子的药剂师走过来,礼貌询问:“先生,需要什么?”
蒋聿风绷着脸,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枪伤。最好的消炎药,和……止痛药。”
药剂师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他冷硬的军装和难看的脸色,没敢多问,迅速取了几盒进口的特效药包好。
蒋聿风付了钱,拿起药,几乎是落荒而逃。
再次站在那条破旧的小巷口,天色己经擦黑。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太久。
他攥紧了手里的药袋,大步走进巷子,皮鞋踩在坑洼的石板路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回响。他径首走上那栋旧楼狭窄阴暗的楼梯,来到三楼那扇斑驳的木门前。
站定。深呼吸。
他抬起手,指节叩击在木门上。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蒋聿风的心沉了下去。难道她不在?还是……伤重得起不来了?
恐慌瞬间攫住他!他几乎要抬脚踹门!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声极轻微的、金属机括滑动的咔哒声。
蒋聿风全身肌肉瞬间绷紧!那是手枪保险被打开的声音!他太熟悉了!
门没有立刻打开。里面的人显然在通过门缝或猫眼观察外面。
蒋聿风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再敲门。他只是压低声音,对着门缝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我。”
门内沉默了几秒。
然后,是保险被重新合上的轻响。
门锁转动,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一条缝隙。
余笙站在门后。她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灰色旧衬衫,显然是男式的,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头发没有像平时那样紧紧束起,而是有些松散地垂在颈侧,柔和了脸部过于冷硬的线条。她一只手自然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则隐在门后,蒋聿风毫不怀疑那里握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枪。
她的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警惕?
“科长?”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病后的虚弱,却依旧平静,“有事?”
蒋聿风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和那双依旧冷静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冷硬的说辞瞬间卡在喉咙里。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将手里的药袋近乎粗鲁地递过去,声音硬邦邦的,像是在下达命令:“……药。一天三次。别耽误恢复。”
余笙的目光垂下,落在那印着西药房标志的纸袋上,沉默了片刻。她没有立刻接,而是抬起眼,重新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蒋聿风看不懂的情绪。
“谢谢科长。”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刚才软了一丝丝。她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接过了药袋。
两人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了一下。
蒋聿风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指尖残留的冰凉细腻触感让他心跳骤然失序。
他看着她接过药,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和略显单薄的身形站在门缝的阴影里,一种强烈的、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确认她安好的冲动猛地击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他猛地上前一步,手臂近乎失控地抬起,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只是僵硬地停在半空。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眼底翻涌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担忧、愤怒和……一种连他自己都害怕的浓烈情感,声音嘶哑破碎,几乎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
“余笙……你……”他顿住,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终只能近乎绝望地低吼出最首白的担忧,“……你到底怎么样?!”
余笙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剧烈情绪震慑住了,握着药袋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看着他那双赤红的、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眼睛,看着他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臂,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和眉宇间深深的疲惫……
她沉默着,许久,微微侧开了视线,声音很低,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死不了。”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安抚?
“伤口处理得很好。”
蒋聿风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因为她这句话,骤然松弛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疼和无力感。
他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人隔着一条门缝,沉默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剧烈涌动的张力。
最终,蒋聿风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余笙心头微颤。
“……按时吃药。”他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快步冲下了楼梯,脚步声仓促而凌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
余笙站在原地,没有动,听着那远去的、带着落荒而逃意味的脚步声。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药袋,里面是几盒昂贵的进口西药。
许久,她缓缓关上门,咔哒一声,落锁。
后背轻轻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她抬起没有受伤的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心口。
那里,跳得有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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