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基的挖掘工作，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疑惑。
工人们习惯了挖一个巨大的圆形坑洞，然后一圈圈地垒砖。可现在，丰建国指挥他们挖的，是一条长达十几米的狭长沟渠，旁边还分叉出好几条更细的“毛细血管”一样的浅沟。
“建国，这……这是要挖个龙出来吗？”一个爱开玩笑的村民拄着锄头，抹了把汗。
“让你挖你就挖，哪儿那么多废话！”丰建国嘴上呵斥着，心里其实也没比他多几分底气。他只能一遍遍地用脚丈量着尺寸，严格按照儿子在地上画出的那副“龙形”图纸来执行。
光有工人和图纸还不够，要建窑，必须得有真正懂行的大师傅——“窑匠”。
红旗村就有一位，马宝田，人称“马头儿”。今年快六十了，从十几岁起就跟着他爹学这门手艺，方圆几十里，谁家要建个新灶、砌个新窑，都得客客气气地把他请去。他砌的窑，火路顺，保温好，是公认的一把好手。
午后，丰建国提着一瓶从镇上买来的“二锅头”和二斤猪肉，亲自登门拜访。
马头儿正在院子里编着竹筐，听完丰建国的来意，他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活，眯着眼打量着丰建国：“建国啊，听说你现在是咱们村的大能人了，要办厂当老板了？”
“马大爷，您就别拿我开涮了，就是领着乡亲们混口饭吃。”丰建国恭敬地递上礼物，“建厂得先砌窑，这活儿，除了您，我们谁也信不过。”
马头儿捻了捻山羊胡，脸上露出几分自得。他没急着答应，而是背着手，跟着丰建国来到了工地。
当他看到那条奇形怪状的地基沟渠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胡闹！”马头儿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戳，发出一声闷响，“这是谁画的道道？这是要砌窑还是挖坟？我马宝田砌了一辈子窑，就没见过这么糟蹋东西的！”
他的声音又高又尖，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工地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丰建国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硬着头皮解释道：“马大爷，这是……这是我们请‘高人’指点的新式窑炉，省煤，烧出来的砖还好……”
“高人？什么高人能比老祖宗的规矩还高？”马头儿根本不听，他指着沟渠，唾沫横飞，“窑是圆的，聚火！你这拉得跟一条死蛇一样，火在里面一跑，热气全从缝里散了，能烧出砖来我把脑袋给你！”
他又指向那些预留的风道口：“还有这，开这么多窟窿眼儿，到时候风倒灌进去，火都给你吹灭了！建国，你当兵把脑子当傻了？听哪个二杆子瞎忽悠，办厂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这番话骂得极不客气，也说出了在场不少人心里的疑惑。大伙儿都觉得这新窑的样子太邪乎，心里没底。
钱理伟想上去用“科学道理”辩解几句，却被马头儿一句“你个读书的娃娃懂个屁的火”给顶了回来。
丰建国被堵在中间，左右为难。一边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一边是自己深信不疑的儿子。
就在这时，丰尧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马爷爷。”他仰着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马头儿低头一看，是个还没灶台高的小娃娃，火气更大了：“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
“马爷爷，我就是那个‘二杆子’。”丰尧语出惊人。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连风声都仿佛停了。
马头儿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平静得不像话的孩子，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丰尧没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说道：“马爷爷，您去年开春，给邻村西头的老刘家砌过一个灶台，对不对？”
马头儿下意识地点头：“是又怎么样？”
“您砌的灶，省柴火，火力旺，大家都夸。但是，一到刮西北风的阴雨天，他家灶台左边那个灶眼，火就不太旺，烧水都比右边的慢一刻钟。是不是？”
马头儿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倨傲和愤怒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所取代。
这件事，只有他和老刘家人知道！老刘家还私下找过他，他研究了半天，最后也只推说是“风水”问题，是那天没看好时辰。这是他手艺人生涯里为数不多的一个小小瑕疵，外人绝不可能知道！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因为老刘家院子西边有棵大槐树，离他家厨房不到五尺。刮西北风的时候，风绕过树会形成一股回旋的气流，正好从您留的那个烟囱口倒灌进去一小股。那股气流影响了左边灶眼的进气，所以火才不旺。”丰尧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马头儿的心坎上。
“想解决也简单，只要把烟囱加高三尺，或者在烟囱口上加一个T字形的防风帽，问题就解决了。”
马头儿彻底呆住了。
他不是傻子，他听懂了。眼前这个孩子说的不是什么神神叨叨的“风水”，而是一个他从未听过、但听起来无比正确的“道理”。他用自己几十年的经验都没能解决的问题，被一个六岁的孩子一语道破。
这种震撼，比首接骂他一顿还要强烈百倍。
工地上，村民们也是一片哗然，看着丰尧的眼神，己经从看一个“神童”，变成了看一个“小妖怪”。这也太神了！
丰建国挺首了腰杆，前所未有的骄傲充满了他的胸膛。
丰尧看着呆若木鸡的马头儿，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认真：“马爷爷，现在，您愿意听我讲讲这个新窑的道理了吗？”
马头儿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他看着地上的图纸，又看看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孩子，一辈子建立起来的骄傲和经验，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他缓缓地、郑重地弯下腰，仔细地看着地上的每一条线，仿佛在看一件绝世珍宝。
良久，他抬起头，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前所未有的谦卑：“大……大师傅，您说，这活儿……咱该怎么干？”
一声“大师傅”，让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经验，在绝对的、碾压式的科学面前，终于低下了它高傲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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