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清欢记里最后一桌客人结了账，心满意足地离去。灶台上的火焰渐熄，只余下炖着高汤的小泥炉还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微气泡，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散在空气中。
林晚照捶了捶有些酸胀的后腰，长舒一口气。忙碌的午市总算过去。她掀开汤锅盖子，看了看里面奶白色、翻滚着细小油花的鱼头豆腐汤，这是给自家伙计准备的午饭。她顺手撒下一把翠绿的葱花，又切了几片嫩黄的姜投进去，用以驱除鱼肉可能残留的些许腥气。
“吃饭了。”她一边招呼，一边将一大盆汤、一碟周婆婆送的酱瓜，并三大碗蒸得晶莹的米饭端到店内唯一空着的小方桌上。
阿禾像只闻到鱼腥味的小猫，立刻蹿了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汤盆。沈清言也放下手中的账本，净了手，默默走过来坐下。
三人围坐，开始享用这迟来的午饭。鱼汤熬得火候十足，汤色乳白，豆腐嫩滑，鱼肉酥烂。林晚照饿极了，舀起一勺吹了吹便送入口中。汤汁鲜浓，熨帖着肠胃，让人浑身舒泰。
她又夹起一筷子炖得几乎化在汤里的鱼肉，刚要放入口中，却微微蹙了下眉，下意识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啧，又吃到姜了……真不喜欢这味儿。”
那姜片炖煮己久，辛辣味己大部分融入汤中，只余下些许独特的香气和软烂的口感，但林晚照现代带来的味蕾始终对姜的那股味道有些排斥，即便己经变得很淡，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并且条件反射般地抱怨了出来。
声音不大，更像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说完她便把鱼肉吃了下去，并没太在意，继续专注地吃饭。一旁的阿禾吃得头也不抬，压根没听见。
沈清言握着筷子的手却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目光极快地、不动声色地掠过林晚照的侧脸。她正低头吹着汤，额角有一缕碎发滑落，被她随意地别到耳后，神情专注而自然，显然刚才那句话只是她最不经意的一句抱怨，甚至可能自己都没往心里去。
沈清言沉默地低下头，继续吃饭，动作依旧斯文，眼神却微微敛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想起之前几次一同用饭。有时做些凉拌菜，她会特意叮嘱阿禾少放或者不放姜末。做鱼生粥时，她总会把姜丝切得极细，摆在旁边让小料，而不是首接撒入粥中。他原本只当是个人口味偏好，并未深想。方才她这句无心的嘀咕，却让他瞬间明晰——她是真的不喜姜味，并非只是可有可无的偏好。
这实在是一件极小的小事。沈清言自己也并非对饮食毫无忌口，譬如他便不太能受得住过于浓烈的芫荽气息。
他默默记下了这件事，脸上却未显露分毫，依旧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之后几日，清欢记的生意一如既往。林晚照在灶台前忙碌，挥汗如雨，研发新菜，复原油烟弥漫的午后，林晚照照例先给阿禾和沈清言盛出饭菜。今天做的是简单的肉臊子面，旁边配了一小碟凉拌三丝。
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刚要动筷，目光落在自己那碗面上时，却微微一愣。
面码和臊子都和其他两碗别无二致，唯独那碟凉拌三丝，似乎有些不同。胡萝卜丝、黄瓜丝、焯过的豆芽菜，淋着香油醋汁，看着清爽开胃。但她记得清楚，自己调拌时，是切了些许姜丝进去提味的。
可现在，自己面前这碟凉菜里，那些细小的、淡黄色的姜丝，全都不见了踪影。像是被人极其耐心地，一根根地挑拣了出去。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对面。
沈清言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拌着他自己那碗面。他的侧脸线条清俊，神情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在将每一根面条都均匀裹上酱汁这件重要的事情里。他面前那碟凉拌三丝，姜丝好端端地混在其中。
阿禾正吃得欢快，腮帮子鼓鼓的，显然没功夫做“挑姜丝”这么精细的活儿。
林晚照心里蓦地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她低下头，拿起筷子，夹起一撮清爽的凉菜送入口中。画眉深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酸香可口，唯独少了那一点她不喜欢姜味。口感恰到好处。
她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意外，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隔天，林晚照试验一道新菜——酒蒸蛤蜊。这道菜最重火候与去腥，往常她总会拍几块老姜同蒸，借助姜的辛香驱赶海鲜的寒气和腥气。
蛤蜊在滚烫的黄酒蒸汽中迅速张开口，露出的肉，鲜香之气瞬间弥漫开来。林晚照将最大的一盘端给一桌熟客，又另装了一小盘，照例是留给自家三人尝味的。
她习惯性地想拿姜，手伸到一半，却顿住了。犹豫片刻，她转而取了一把紫苏叶，洗净切碎，撒了一些在留给自己的那一小盘蛤蜊上，又淋上少许热油激出香气。
紫苏独特的芳香同样能祛腥增香，是姜的绝佳替代品。
她把那盘用了紫苏的蛤蜊放在自己常坐的位置旁边。
吃饭时，沈清言的目光在那盘与众不同的蛤蜊上停留了一瞬。极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问为什么这盘不一样，也没有看林晚照，只是神色如常地夹起自己面前那盘用姜蒸制的蛤蜊，安静地吃起来。
林晚照吃着用紫苏蒸制的蛤蜊，肉质鲜甜，带着淡淡的植物清香，完全没有她讨厌的姜味。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又过了两日，傍晚时分，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客人比平日少些，打烊便早了些。林晚照熬了一小锅红枣小米粥，稠糯香甜，最适合微雨湿凉的夜晚。
她盛粥时，沈清言正拿着抹布擦拭最后一张桌子。她先给阿禾盛了满满一碗，又拿起沈清言的碗。
勺起粥落，热气腾腾。林晚照的动作行云流水，却在即将放下勺子时，极其自然地用勺背将几颗沉在锅底、被她特意切得极细、几乎快要融化的姜末拨到了一边——这些姜末是用来暖胃驱寒的，但她知道他不嗜辛辣，或许也不喜？虽然他从没说过。
她为他盛出的那碗粥，浓郁香甜，不见半点姜末。
然后她才给自己盛，同样小心地避开了那些姜末。
沈清言擦完桌子，洗了手走过来，接过那碗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半边眉眼。他低头默默喝了一口，又一口。
雨声渐密，打在青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小店内灯火温暖，三人围坐喝粥，没人说话，气氛却安宁融洽。
喝到一半，沈清言忽然起身，走到灶台边，将那口小粥锅端了过来。他很自然地将锅里剩下的粥全部刮进自己的碗里，包括沉在锅底、带着更多姜末的那一部分。
“锅里还剩这些，别浪费了。”他语气平淡地说完，便坐下继续喝自己那碗现在“内容”更丰富的粥。
林晚照看着他的动作，怔了怔。她清楚地看到那些细小的姜末混在了他的粥里。而他似乎毫不在意，吃得一如既往的平静。
她忽然明白了。他并非不挑口，也并非特别喜欢姜味。他只是注意到了她的不喜欢，并且默不作声地，用一种极其笨拙又极其体贴的方式，将她不喜的东西，揽了过去。
他记住了她无意间流露出的一点小习惯，并且付诸了行动。没有言语，没有询问，甚至不愿让她察觉和感到任何负担，只是默默地、细致地调整了盛给她的那一份食物。
这种沉默的关照，比任何言语都来得更实在，也更让人心动。
林晚照低下头，捧着手里那碗温热的粥，粥的温度透过粗陶碗壁一点点渗透到掌心，再蔓延到心里，暖洋洋的。
窗外的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滴滴答答地敲着屋檐。店里很安静，只有阿禾喝粥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缠绵的雨声。
林晚照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甜糯的米粥滑入胃中，带来无比的舒适与安宁。她没有再抬头看对面的书生，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无需言说的细致与温柔，如同这碗温热的粥，朴实无华，却恰到好处地熨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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