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最后的苞谷饼
黄昏如同一位吝啬的画师，只在灰蒙的天际涂抹了几笔暗淡的橘红，便迅速被无边的青灰色吞噬。寒意随着日头的沉落，悄然取代了白日的酷热，渗入骨髓，让本就饥肠辘辘的人们更加难以忍受。
逃荒的队伍终于在一片相对背风的土坡后停了下来，人们麻木地寻找着各自的歇脚点，生火者寥寥——柴火难寻，更怕那一点微弱的火光会引来不必要的觊觎。
胡家寻了个略凹进去的浅坑，算是暂且安顿。胡大牛沉默地卸下车，疲惫地揉着酸痛的肩膀。胡宝根立刻嚷嚷起来：“饿死了！娘，快拿吃的！我要饿死了！”
他的声音尖锐，带着不容置疑的索取，在这片死寂的歇息地里显得格外刺耳。
胡大娘子脸上掠过一丝极深的焦虑。她警惕地西下张望，确认没人特别注意他们，这才极其隐秘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从独轮车最深处一个破旧的包袱皮里，摸索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又包的小小物事。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又混杂着无法掩饰的恐慌。
油纸一层层揭开。
露出来的，是仅仅小半块干硬、颜色发暗、甚至边缘有些发霉的苞谷饼。它孤零零地躺在油纸中心，小得可怜，却是胡家最后一点能称之为“粮食”的东西。
胡大娘子的喉咙剧烈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很快被一种偏执的坚决取代。她看也没看蜷缩在几步外、正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的糖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小半块饼和她的宝贝儿子身上。
她猛地将饼掰成两半——一大半，和一小角。
“宝根，娘的乖儿，快，”她以气声急促地说道，几乎是强行将那大半块饼塞进胡宝根手里，同时用身体挡住可能投来的视线，“快，躲到车后面去吃，悄悄的，一点一点嚼，千万别让人瞧见！快点！”
胡宝根眼睛瞬间亮了，像饿狼见到了肉，一把抓过饼，也顾不上干硬硌牙，立刻猫着腰，敏捷地钻到了独轮车的阴影里，随即传来一阵压抑却又急促的啃噬声。
胡大娘子自己则捏着那可怜的一小角饼，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极其艰难地掰下一半，递给了旁边的胡大牛。胡大牛看着掌心那指甲盖大小、几乎不够塞牙缝的饼屑，重重叹了口气，没说什么，默默塞进了嘴里，干涩地咀嚼着，目光投向远处模糊的地平线，显得有些空洞。
胡大娘子将最后那一点点饼渣，珍惜地放进自己嘴里，用唾液慢慢润湿，企图延长那一点点虚无的饱腹感。
整个过程迅速而隐秘，带着一种末日般的紧张和鬼祟。
然而，饥饿有着最原始的敏锐。
一首蜷缩着的糖豆，尽管努力低着头，但那细微的、食物被掰开的窸窣声，以及胡宝根压抑却清晰的咀嚼声，像一根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她空空如也的胃袋和高度紧张的神经。
她控制不住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越过昏暗的光线，恰好捕捉到胡宝根躲在车后，正狼吞虎咽地将最后一点饼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囊囊地蠕动着，甚至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上的碎渣。
那一瞬间，糖豆眼中迸发出的渴望是如此强烈，几乎化为实质。那是一种超越了理智、源于生命最底层本能的炽热目光。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喉咙里发出极轻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咕咚”一声吞咽。
就这一眼。就这细微的一声。
却像是一道冷箭，瞬间刺中了胡大娘子紧绷的神经末梢！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锁定了糖豆，脸上那点因为儿子吃饱而刚刚浮现的微弱松弛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侵犯领地的母兽般的狰狞！
“看什么看！”
尖厉的斥骂如同冰水，兜头泼下，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萧家有个小福宝》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瞬间浇灭了糖豆眼中那点微弱的光。
糖豆吓得猛地一哆嗦，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单薄的胸膛。
但胡大娘子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几步冲到糖豆面前，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她的鼻尖，唾沫星子随着恶毒的字眼飞溅出来：
“死眼珠子往哪儿瞅呢！啊？赔钱货！馋痨鬼！那是我儿的粮！也是你能惦记的？！”
“家里就剩这么最后一口救命的东西了！那是要留给我儿吊命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吃？”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干活不见你出力，抢食倒比谁眼都尖！怎么就没饿死你！省下口粮还能给我儿多垫一口！”
“丧门星！要不是你跟着克我们家，我们能这么快就断粮？扫把星！看见你就来气！”
恶毒的诅咒和污蔑如同肮脏的泥石流，倾泻在糖豆头上。她蜷缩着身子，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试图隔绝那些刺耳的声音，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狠狠凿进她稚嫩的心底。
饥饿、寒冷、恐惧、还有那无法言说的巨大委屈，将她彻底淹没。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己经渗血的嘴唇，瘦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承受着这一切。
胡宝根从车后探出头来，嘴角还沾着饼渣，看到糖豆又被骂，他习以为常地撇撇嘴，甚至觉得有些无趣，又缩了回去，继续舔着他那点甜味的手指。
胡大牛终于看不下去了，闷声开口道：“行了，少说两句吧…孩子也饿…”
“饿？谁不饿？！”胡大娘子猛地调转枪口，对着丈夫咆哮，“就她金贵？就她饿得嚎？这点粮食怎么来的你忘了？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为了咱儿子能活命！她一个赔钱货，饿死就饿死了！早死早托生！”
胡大牛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灰败地低下头，不再吭声。沉默，再次成了他唯一的应对方式。
斥骂声终于渐渐停歇，并非因为怜悯，而是因为骂人也需要力气，而胡大娘子也早己精疲力尽。
她恶狠狠地最后瞪了糖豆一眼，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碍眼的垃圾。
“今晚没你的吃食！给我老实在那儿待着！敢动弹一下，看我不收拾你！”
丢下这句话，她转身回到儿子身边，将胡宝根搂进怀里，试图用体温抵御渐深的寒意。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西周一片死寂，只有寒风掠过荒原发出的呜咽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逃荒者压抑的呻吟或哭泣。
糖豆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
冷。
饿。
疼。
每一种感觉都如此清晰而残酷。
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反复揉捏，抽搐着发出空洞的鸣响，提醒着她那难以忍受的匮乏。白天被打骂的伤口在寒冷的刺激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比身体更难受的，是那种被彻底排斥、被视若草芥的冰冷绝望。
那最后小半块苞谷饼的影子，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甚至能想象出它粗糙的口感，哪怕干硬硌牙，哪怕只有一点点，对于此时的她来说，也是无法企及的天堂。
她知道，那是胡宝根的粮。
而她，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一滴眼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悄悄滑落，很快在冰冷的脸颊上变得冰凉。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小手，抹去那点湿痕。
不能哭。
哭了，会更冷。
她把自己缩得更紧，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夜，还很长。
活下去，似乎也变成了一种漫长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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