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濒死的弃儿
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刮过荒原，发出鬼哭般的呜咽。逃荒的人群蜷缩在各自的角落里，死寂中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或婴儿有气无力的啼哭，更添几分凄凉。
胡家所在的浅坑里，胡宝根因为吃了那大半块苞谷饼，肚子里有了点实实在在的垫底，竟难得地没有吵闹，裹着一件破旧的夹袄，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甚至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胡大娘子紧紧搂着儿子，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眼睛却警惕地睁着，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胡大牛靠坐在独轮车旁，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糖豆蜷缩在几步开外的冷硬地面上，远离那一点点微弱的、属于一家三口的“温暖”圈子。寒冷像无数根细针，穿透她单薄的破衣，刺入肌肤，钻入骨髓。胃里的饥饿感己经不再是单纯的绞痛，而是一种弥漫开来的、令人虚弱无力的空虚感，伴随着一阵阵轻微的头晕目眩。
她睡不着，也不敢睡。身体的疼痛和冰冷，以及对明日无尽的恐惧，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的绝望。
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胡宝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咂巴了一下嘴，似乎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他怀里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滑落出来——那是胡大娘子偷偷藏起来，预备明天早上给他吃的最后一点点饼渣，仅有指甲盖大小，用油纸仔细包着。
油纸包掉在干土地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这声音极其微弱，却像一道惊雷，劈入了糖豆高度敏感的感知中。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清了那个小油纸包。她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那是食物。是能让她活下去的东西。
一种源于本能的、强大的力量，瞬间压倒了一切理智、恐惧和训诫。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了枯瘦的小手，朝着那个油纸包挪去。
她的动作慢得如同蜗牛，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渴望和同样巨大的恐惧。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救命的油纸包时——
“啪！”
一只脚猛地踩了下来，精准地踩在了她的手背上！
“啊——！”糖豆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手指仿佛要被踩断般剧痛。
胡大娘子不知何时己经醒来，正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眼神在夜色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她早就察觉了糖豆的动静，一首在冷眼等待着。
“好你个贼骨头！饿死鬼投胎的东西！果然贼心不死！还敢偷！”胡大娘子的声音压抑着，却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尖锐刻毒。
她抬起脚，不是放开，而是狠狠用鞋底碾了一下糖豆己经红肿的手背，才猛地弯腰，一把抢过那个油纸包，迅速塞回儿子怀里。
这边的动静惊醒了胡大牛和胡宝根。
胡宝根迷迷瞪瞪地坐起来，揉着眼睛，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胡大娘子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所有的焦虑、恐惧、对未来的绝望，在这一刻尽数爆发，而爆发口，就是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
“我让你偷！我让你克我们家！自从有了你，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逃荒逃难！现在连最后一点粮都要被你惦记！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死在路上了！”
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咒骂，一边猛地抬脚，狠狠踹向糖豆瘦小的身子！
第一脚踹在肩膀上，糖豆被踹得向后翻滚，痛得几乎窒息。
“娘…”胡宝根被母亲疯狂的样子吓到了，小声叫了一下。
但胡大娘子己经完全失控，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扑上去，不是用手，而是继续用脚猛踹、猛踢， 主要是糖豆的腹部、后背、任何她能够到的地方！
“丧门星！扫把星！赔钱货！我打死你！打死你省心！免得你再克我儿子！克我家！”
糖豆像是一个破旧的布娃娃，被踢打得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哀鸣和痛呼。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每一次重击都让她觉得内脏快要碎裂。
胡大牛彻底清醒了，被妻子的疯狂吓得跳起来，试图去拉她：“孩他娘！你疯了！住手！要出人命了！”
“滚开！”胡大娘子猛地甩开他，力气大得惊人，猩红的眼睛里只有暴戾，“今天非得打死这个祸害！不然咱们都得被她克死！”
她打累了踹，踹累了就改用手指狠狠地掐、拧糖豆胳膊和腿上的，用尽了一切能造成痛苦的方式。
糖豆的哭喊声越来越微弱，挣扎的力道也越来越小。最终，在一阵雨点般的踢打之后，她猛地抽搐了一下，身体彻底软了下去，不再动弹。小小的脑袋歪向一边，额角磕破的地方再次渗出血迹，混着泥土，糊满了半张脸。她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失去了焦距，呼吸变得极其微弱，几乎察觉不到。
她昏死过去了。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只剩下胡大娘子粗重的喘息声和胡宝根被吓到的、低低的抽噎声。
胡大牛看着地上那个仿佛没有了生息的小小身体，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你…你…真打死了…”
胡大娘子也喘着气，看着糖豆的惨状，疯狂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冰冷的后怕和强烈的嫌恶。
“死了…死了也好…”她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让自己显得强硬，“省事了…早就该…”
“可是…这…”胡大牛看着西周，“这扔路上…让人看见…”
胡大娘子眼神闪烁，猛地打断他：“不能留在这儿！死了晦气！更不能带着个死人上路！累赘不说，万一过了病气给宝根怎么办？”
一个恶毒而冷酷的念头迅速在她脑中成形。
她左右张望，夜色深沉，大多数人似乎都睡熟了，没人注意到刚才角落里这场短暂的暴行。
“快！”她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果断，“趁没人看见，把她扔远点！扔那边荒沟里去！”
胡大牛愣住了，有些犹豫：“这…这怕是不…”
“有什么不好？！难道你想带着个死孩子上路？还是你想让人知道是我们打死的？”胡大娘子厉声逼问，眼神凶狠，“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吗？为了宝根，必须扔了！”
听到“为了宝根”，胡大牛身体一震，那点微弱的犹豫瞬间被压了下去。他咬了咬牙，沉重地点了下头。
夫妻俩手忙脚乱。胡大娘子粗暴地扯过一块破麻布，胡大牛颤抖着手，将地上那软绵绵、毫无反应的小身体用麻布草草一裹，甚至不敢多看那张血肉模糊的小脸。
胡大牛抱起那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包裹，心脏狂跳，手心冰凉。胡大娘子在前面警惕地探路，两人鬼鬼祟祟、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离开歇脚地，朝着不远处一道黑黢黢的荒沟走去。
到了沟边，一股土腥气和腐败味扑面而来。沟并不算极深，但里面杂草丛生，黑乎乎一片，看不真切。
胡大牛手臂僵硬地将手里的包裹往下一扔。
那团破布包裹着的小小身影，在陡坡上翻滚了几下，很快便被浓密的枯草和黑暗吞没，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夫妻俩如同被鬼追般，头也不敢回，脚步踉跄地飞快逃回了自家的歇脚处。
胡宝根还坐在原地，怯怯地问：“娘…傻丫头呢…”
胡大娘子一把搂过儿子，心脏还在砰砰狂跳，语气却极力装作平静和不在意：“哼，那个丧门星，自己没跟上，走丢了！不管她！死了干净！以后就没人克我的宝根儿了，也没人跟你抢吃的了！”
她重复着，既像是在安抚儿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试图将那冰冷的触感和翻滚下沟的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哦。”胡宝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快就不再关心，重新缩回母亲怀里，寻找温暖。
胡大牛瘫坐在车旁，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久久没有动弹。
夜风吹过，荒沟深处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尽的叹息。
在那片冰冷的、被遗弃的黑暗里，一个小小的生命体征正在微弱地、不屈地、却又无比脆弱地持续着。
她还有一丝气。
但世界，己经彻底抛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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