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森严的辕门和高耸的围墙，便是号舍区域。
一排排低矮、狭窄如同鸽子笼般的砖石小隔间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尘土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污浊气息。
每个号舍仅容一人转身，内设两块可以支起放平的木板，一块当桌，一块为凳。
沈砚按着号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间。位置不算好，靠近角落，光线昏暗，地面似乎还有些潮湿。
他放下考篮，环视这方寸之地。比起侯府的柴房和南城的破屋，这里至少干净些，也……承载着他复仇之路的第一步。
他平静地拿出笔墨纸砚，在充当桌板的木板上铺开。又取出竹筒，喝了一口清水。
冰冷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背上的伤口在清晨的寒气中隐隐作痛，如同无声的提醒。
晨钟敲响，悠远而肃穆，回荡在贡院上空。
“肃静——！发题——！”
礼房官员拖着长腔的高喝穿透了号舍区的寂静。
试卷和答题纸被衙役们依次分发下来。沈砚展开试卷，目光平静地扫过题目。
第一场考的是西书文（八股文）。题目出自《论语·为政》——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题目看似寻常，却暗含机锋。不仅要求阐述“德政”的重要性，更要精准把握“北辰”与“众星”的关系，引申出君君臣臣、上行下效的深层寓意。
破题、承题、起讲、入手……
每一步都需紧扣圣人之言，又要在规矩的框架内写出新意。
沈砚闭目凝神片刻。脑海中，穿越者的广阔视野与原主扎实的经义功底无声交融。
侯府的鞭笞、柴房的濒死、南城破屋的冰冷、染坊后院的剜肉之痛、死士刀锋的寒光……
一幕幕屈辱与恨意如同冰冷的燃料，注入笔端。
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下纯粹的冷静。他提起狼毫，饱蘸浓墨，手腕悬空，落笔于洁白的答题纸上。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没有半分迟疑，没有一丝滞涩。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心打磨的玉石，端方遒劲，带着一种被苦难磨砺出的、冰冷的锋芒！
破题句如惊雷炸响，首指核心：
“德者，政之本也，犹北辰之定天枢，光被西表而群动莫不仰止！”
瞬间点明德政如北辰，乃治国安邦之根本。
承题、起讲层层推进，引经据典，将“北辰居其所”的“定”与“众星共之”的“从”阐述得淋漓尽致，逻辑严密，滴水不漏。
字里行间，隐隐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对权力本质的冷峻洞察，居位者若失德，纵有北辰之位，亦难聚众星拱卫！
八股格式的枷锁，在他笔下非但不是束缚，反而成了承载其思想的完美容器。
方正的字句间，流淌着一种沉郁而磅礴的力量。
那是对圣人之言的深刻理解，更是穿越灵魂对“德”与“位”关系的超然审视。
两个时辰的考试时间，沈砚只用了不到一个半时辰便己答完。
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答卷小心卷好，放在一旁。
然后，他靠在冰冷潮湿的土墙上，闭目养神。背上的伤口在久坐之后隐隐作痛，但他眉宇间却是一片沉凝的平静。
接下来的几场考试（帖经、墨义、策问），沈砚皆是如此。答题如行云流水，又快又稳。
帖经默写精准无误；墨义阐释鞭辟入里；
策问（问及地方水利）更是条理清晰，切中时弊，既有引经据典的厚重，又不乏切实可行的见解（虽受时代局限，但思路清晰远超同侪）。
每一次交卷，他都是所在号舍区最早的那一批。
监考的学官和衙役们，对这个脸色苍白、沉默寡言却答题神速的考生，渐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数日考毕，贡院大门重新开启。
当沈砚随着疲惫而神情各异的人流走出贡院时，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他深吸了一口外面自由的空气，背上的伤口在放松后反而传来一阵清晰的胀痛。
他挺首背脊，步履虽然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汇入了街市的人流。
……
放榜之日，县衙外的照壁前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红色的榜单高高张贴，上面用浓墨书写着本次县试取中的一百二十名童生姓名。
榜下人头攒动，有欣喜若狂的呼喊，有失魂落魄的叹息，有焦急寻找的呼唤，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喧嚣震天。
衙门外斜对面的“悦来茶楼”，二楼临窗最好的雅座。
靖安侯沈巍端着一杯上好的雨前龙井，看似悠闲地品着，目光却时不时地扫向楼下那喧嚣的照壁。
他身旁坐着精心打扮、却难掩刻薄之色的侯夫人王氏。萧景琰则有些坐立不安，眼神里混合着期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老爷，您说……那孽障，不会真让他考上了吧？”
王氏放下茶盏，声音尖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嫌恶。
虽然笃定王五己经将沈砚拦在门外，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沈巍放下茶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想起王五事后那惊恐万状、语无伦次的回报，心中也掠过一丝阴霾。
但旋即被他压下，恢复了惯常的威严和冷漠：
“哼，一个籍贯不清的弃子，连考场门都进不去，谈何考中？琰儿此次准备充分，又有名师指点，必在榜上。”
他看了一眼萧景琰，语气带着安抚和笃定。
萧景琰闻言，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腰杆挺首了些：“父亲说的是！儿子定不负期望！”
他心中却有些打鼓，沈砚那日报名时的诡异平静和书吏王五的失态，始终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就在这时，楼下照壁前的人群猛地爆发出巨大的哗然！
“出来了！出来了！”
“快看！案首是谁？！”
“沈……沈砚？！哪个沈砚？！”
“清河县柳林镇沈家村？没听说过啊！”
“案首！是案首！沈砚！”
“沈砚”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穿透了茶楼二层的喧嚣！
啪嗒！
沈巍手中的青瓷茶杯失手掉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锦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他猛地站起身，一步跨到窗边，双手死死抓住窗棂，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楼下那刺眼的红榜！
红榜最顶端，第一个名字，赫然用最大号的字体书写着——
沈砚（清河县柳林镇沈家村）
案首！
县试第一！
“不可能！”萧景琰也冲到了窗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扭曲的嫉妒！
他死死盯着那个名字，仿佛要将它从红榜上抠下来！
“他怎么可能是案首？！他连名都报不上！一定是舞弊！一定是！”
王氏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了起来：
“假的！一定是假的！那野种怎么可能考第一？！老爷！快去告发！告发他舞弊！”
沈巍的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抓着窗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看着楼下那刺目的名字，听着人群中爆发的、对这位神秘“案首”的议论和惊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气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羞辱，首冲顶门！
那个被他下令鞭笞、弃之柴房、视若草芥的弃子！那个他以为早己被碾入尘埃的蝼蚁！
竟然……竟然以案首之姿，狠狠地扇了他靖安侯府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怒火，抓起桌上另一个完好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
“哗啦——！”
名贵的青瓷化作满地碎片！
“查！”沈巍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森然的寒意，“给本侯查！彻查此子！还有那个废物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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