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被百叶窗切割成细长的光带，斜斜铺在沈星窈公寓的原木地板上，蒸腾起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咖啡机沉闷的嗡鸣是唯一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新鲜豆子被碾碎后浓郁醇厚的香气，带着点焦糖般的暖意。
凌烨陷在柔软的米白色沙发深处，受伤的左臂搁在蓬松的羽绒靠枕上。他手里捏着一份今早刚送来的财经周报，铅字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灰色的背景。视线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固执地越过报纸边缘，牢牢锁在客厅另一隅的光影里。
沈星窈穿着宽松舒适的米白色亚麻衬衫和旧牛仔裤，盘腿坐在落地窗边的地毯上。晨光流瀑般倾泻在她周身，勾勒出专注的剪影。她微低着头，浓密的长发有几缕滑落颊边，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厚重的素描本，另一只手持着炭笔，正对着窗外一棵形态奇崛的老梧桐树勾勒。炭条摩擦纸张发出细密而连续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是这片静谧里唯一生动的韵律。
凌烨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低垂的眼睫，挺首的鼻梁，微微抿起的、显得格外认真的唇线。光影在她握着炭笔的指节上跳跃，那纤细的手指沾着点点炭黑，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专注力量，仿佛握着整个世界的重量。胸腔里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在这片专注的宁静光环下，竟也奇异地被安抚了片刻，暂时忘却了那如影随形的枷锁。
“资本家伤员，咖啡要凉了。”沈星窈的声音忽然响起，清凌凌的，带着点晨起的微哑，眼睛却并未离开画纸，炭笔依旧稳健地滑动着。
凌烨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慵懒的弧度，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身上：“资本家也得喝资本家老板赏的咖啡不是？”他放下报纸，端起茶几上那杯温度刚好的黑咖，抿了一口，浓郁的苦涩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沈老板这专注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签几十亿的并购案。”
沈星窈终于抬眼瞥了他一下，眼神清亮，带着点被调侃后的无奈：“那棵树可比几十亿的并购案难搞多了。枝干虬结，光影交错，稍不注意就画成麻绳。”她说着，笔尖在纸上某处加重了力道，发出“嚓”的一声轻响。
“哦？”凌烨来了兴致，微微倾身，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向她的画本，“让我这门外汉鉴赏鉴赏？看看沈老板把价值连城的艺术品画成了几分钱一斤的麻绳？”语气欠揍得很。
沈星窈也不恼，反而大大方方地将素描本稍微侧转一点，让他能看清一个局部：“喏，这里，老疤瘤和新生嫩枝的交界，光影的变化最难处理。画轻了没质感，画重了又死板。”
凌烨的目光落在画纸上。那粗糙的树皮肌理，扭曲的疤痕，以及从缝隙里倔强探出的一小簇嫩芽光影，在她精准而富有表现力的线条下跃然纸上，带着一种原始蓬勃的生命力。他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欣赏，嘴上却依旧不饶人：“啧，看着还行。不过沈老板，你是不是把我当成那棵歪脖子老树了？坐这儿半天，眼神都没分给我一个。”
沈星窈闻言，抬头，对上他那双带着戏谑和毫不掩饰专注的眼睛。清晨的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瞳里，漾开细碎的光。她心头莫名一跳，刚想反击——
凌烨脸上的慵懒笑意骤然僵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关节瞬间绷得发白。身体似乎也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瞬，如同弓弦被猝然拉满。他猛地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翻涌的情绪，迅速抬起杯子凑到唇边，借着仰头喝咖啡的动作，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一下，将那一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闷喘狠狠咽了回去。
胸腔深处，毫无预兆地，一股沉重冰冷的巨浪猛地拍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铁手狠狠攥住，用力向深渊拖拽！剧烈的闷痛如同实质的重锤砸在胸骨上，带来瞬间的窒息感，连带着呼吸都猛地一窒。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仰头喝咖啡的姿势，几秒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辛辣的苦涩液体滚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刺激。心脏那阵毁灭性的紧缩感，如同退潮般极其缓慢地、不甘不愿地松开些许，留下的是被碾压过的、绵延不绝的钝痛和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后背的羊绒衫内里，冰凉一片。
他放下杯子，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再抬眼时，脸上己经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略带玩味的慵懒神情，仿佛刚才刹那的痛苦只是眨眼间的错觉。唯有那过分苍白的嘴唇和眼底深处一丝极力掩饰的疲惫，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嗯，”他清了清喉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重新投向沈星窈的画本，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在认真思考，“……疤瘤画得不错，够沧桑。不过旁边这根新枝……是不是有点太嫩了？看着像老树妖长出的触手。” 他试图将话题拉回轻松，语气努力维持着那份欠揍的调调。
沈星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声音里那点细微的变化和他过分苍白的唇色，心头掠过一丝疑惑。但见他神情如常，言语依旧犀利欠揍，便只当他是手臂伤处不适或者咖啡太苦，没再多想。她低头看向画本上那根被点名的嫩枝，炭笔在指尖转了一圈，若有所思：
“触手？凌总的想象力……不走寻常路啊。”她嘴上回怼着，笔尖却己在那嫩枝的边缘轻轻扫过，揉擦出更柔和的过渡，光影瞬间变得自然生动起来。
凌烨看着她重新陷入专注的侧脸，暖金色的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胸腔深处那绵延的钝痛尚未完全平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代价。然而，看着她安然无恙地沉浸在光影线条的世界里，听着那令人心安的沙沙声，那股冰冷的、沉重的、几乎将他拖入深渊的痛楚，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暖流所覆盖。
这偷来的、稀松平常的晨光，这炭笔摩擦纸张的声响，她低头作画时微微蹙起的眉头……都成了他荒芜世界里，绝境峭壁上最后一株拼命汲取的藤蔓。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宁静的暖意，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胸腔里那片冰冷沉重的暗礁。
窗外的老梧桐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着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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