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临渊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片光怪陆离的迷雾里。
朝政的烦忧,南疆的战报,北方饥民的哀嚎,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琉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但另一种情绪却被无限放大——猜忌、暴怒、还有那深不见底的,对一个人的渴望。
“砰!”又是一只上好的官窑茶盏在龙案前碎裂,滚烫的茶水和茶叶溅了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一身,那小太监抖如筛糠,连求饶都不敢。
“这茶如此滚烫,是想烫死朕吗?!”萧临渊眼底布满红丝,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正常的亢奋和戾气,“拖下去,杖二十!”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小太监的哭喊声被无情地拖远。
殿内侍立的宫人个个面无人色,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这几日的陛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可怕。一点微末小事就能引得他雷霆震怒,眼神时常飘忽,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又像现在这般,毫无征兆地爆发。
德禄忧心忡忡地示意宫人赶紧收拾干净,又亲自换上一杯温度恰好的新茶,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您歇歇吧,龙体要紧啊。”
“歇?朕如何能歇?!”萧临渊猛地站起身,身形却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扶住龙案,只觉得眼前金龙盘旋的图案似乎都在扭动,“南疆!北地!还有这满朝……满朝的蠹虫!他们都在逼朕!都在看朕的笑话!”他猛地扭头,眼神锐利如刀地射向德禄,“你说!沈星落是不是也在看朕的笑话?她是不是巴不得朕撑不下去,好去寻她那林殊言?!”
德禄吓得噗通跪倒:“陛下明鉴!沈尚宫……不,沈娘子她身在漪澜殿,安分守己,绝无此心啊!”
“安分守己?”萧临渊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阴冷,“她沈星落何时真正安分过?她心里指不定怎么恨朕,怎么嘲笑朕如今的狼狈!”
就在这时,殿外通传,淑妃娘娘到了。
依旧是那甜腻惑人的香风先至,淑妃穿着一身水蓝色的曳地长裙,妆容精致,步履生莲地走了进来,手中照例捧着滋补的汤品。
“陛下~”她声音娇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您又动怒了?臣妾听着心都碎了。”她挥手让德禄等人退下,袅袅走到萧临渊身边,将汤盅放下,柔软的手便抚上他的胸膛,试图为他顺气。
那熟悉的香气更加浓郁地包裹过来,萧临渊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那股烦躁似乎被这香气抚平了些许,但头脑却更加昏沉。他低头,看向依偎在自己身前的女人。
烛光下,淑妃仰起的脸,那眉眼,那轮廓,在他晃动的视线里,渐渐开始变化。那双总是带着媚意和算计的眼睛,似乎变得清冷了些,那总是勾着讨好笑容的唇角,似乎抿成了一条倔强的首线……
“星落……”他喃喃道,眼神变得迷离而痛苦,大手猛地抓住淑妃抚在他胸前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淑妃瞬间疼白了脸,“你终于肯来看朕了?你可知……可知朕这几日……”
淑妃心中那股妒火再次疯狂燃烧起来!又是沈星落!这“醉仙引”的效力竟如此邪门,每次都能让陛下将她错认成那个贱人!
她强忍着腕骨欲裂的疼痛和心中的嫉恨,努力维持着柔顺的姿态,甚至刻意放冷了声音,模仿着沈星落的语调:“陛下,您弄疼我了。”
这清冷的声线,更像了!
萧临渊浑身一震,猛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声音里带着一种脆弱和偏执的疯狂:“不许走!这次不许你再离开朕!你是朕的!只是朕一个人的!”他俯下身,寻找她的嘴唇,那亲吻带着酒气和迷香催化的炽热欲望,却又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惧和惩罚。
淑妃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激烈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心中又是得意又是酸楚。得意的是这迷香果然厉害,陛下如今几乎离不开她(或者说,离不开这香和她伪装的“沈星落”);酸楚的是,他此刻所有的热情和占有,都是给另一个女人的!
她在他的拥抱和亲吻中,悄悄侧过脸,对着殿外漆黑冰冷的夜色,露出一抹冰冷的、胜利者的笑容。沈星落,你看到了吗?陛下如今,可是在我怀里,叫着你的名字呢!你这华丽的囚徒,就永远待在漪澜殿里,看着我是如何一步步,将陛下,将这后宫,牢牢握在手心的吧!
漪澜殿内,灯火如豆。
沈星落静静坐在窗边,听着心腹宫女低声而迅速地回禀。
“……奴婢买通了淑妃宫中一个负责处理香灰的小宫女,确认那香名为‘醉仙引’,香气甜腻惑人,初闻提神,久则依赖,能乱人心智,放大心魔,长久使用,更会掏空身子,乃是前朝宫闱明令禁止的秽乱之物。淑妃每次面圣,身上熏香,殿内所燃,皆是此物。陛下近日精神不济,易怒多疑,夜不能寐,皆因此香而起。”
宫女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敲进沈星落的心里。
“醉仙引”……前朝禁药……惑心损身……
她袖中的手缓缓攥紧,指尖冰凉。果然如此!一切都对上了!萧临渊近日种种失常的行为,朝政的混乱,背后竟是这般龌龊的手段!
一个绝佳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人证(那小宫女),物证(香灰、乃至设法拿到一点香料本身),动机(淑妃固宠,太后借此掌控皇帝、把持朝政),一应俱全!只要将此事捅破,证据确凿之下,淑妃必死无疑!甚至可以首接牵连到太后!太后纵容娘家克扣赈灾款,己是天怒人怨,若再加上一条谋害皇帝、使用禁药的罪名,就算不能彻底扳倒,也足以让她元气大伤,再也无法兴风作浪!
她几乎能想象到,太后和淑妃一党倒台时,那大快人心的场面。她所受的屈辱,林殊言被迫害的仇恨,沈家蒙冤的痛楚……似乎都能借此宣泄一二。
可是……她的目光投向宣政殿的方向,那个男人此刻正被这毒香侵蚀着身心。
若揭发此事,淑妃和太后固然难逃罪责,可萧临渊呢?堂堂一国之君,被后宫妃嫔用迷情香控制,沉溺药物,神智昏聩……这等丑闻,如何能掩盖?一旦传扬出去,他的帝王威严将荡然无存!朝野会如何震动?那些本就心怀鬼胎的藩王、权臣,会如何利用这一点?内忧外患之下,这摇摇欲坠的江山,还能经得起这样的风浪吗?
她恨他。是的,她从未停止过恨他。
恨他的不信任,恨他的折辱,恨他将她所有的骄傲和尊严都踩在脚下,恨他将她囚于这方寸之地。
可这恨意之外呢?是这万里江山,是那些在战火和灾荒中挣扎的黎民百姓。这天下,终究需要一位皇帝来稳定。萧临渊纵然有千般不是,他此刻仍是这帝国的核心。若他倒下,引发的将是更大的动乱和灾难。
一种比恨意更沉重、更复杂的情感攫住了她。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这片土地和生灵的责任,或许……还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他如今处境的……不忍。
复仇的,与维护大局的理智,在她心中激烈地厮杀、碰撞。她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叫嚣着趁此良机,将仇敌打入地狱;另一半却冷静地提醒她,代价可能是整个国家的动荡。
她久久地沉默着,窗外的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种深刻的痛苦和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沈星落缓缓抬起头,眼中的挣扎和痛苦,如同被投入烈火中的杂质,尽数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去想办法,”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给我弄到‘醉仙引’的解药。我知道太医院院正,他曾在前朝太医署任职,定然知晓此物,也必有解药方子。告诉他,是我要的。”
那宫女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愕,但接触到沈星落那冰封般坚定的眼神,立刻低下头:“是,奴婢拼死也会办到。”
三日后,深夜。
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褐色粉末,被秘密送到了沈星落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院正一句隐晦的提醒:“此解药药性猛烈,需以温和之物为引,徐徐图之,否则恐伤龙体根本。且……陛下中毒己深,非一次可解,需连续服用三日,并彻底远离迷香,方能清醒。”
沈星落将解药紧紧握在手心,那微凉的触感,却像是烫得灼人。
她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未施粉黛,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而坚定的脸,深吸一口气。
是时候了。
她没有惊动任何宫人,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漪澜殿。夜色浓重,宫道寂静,只有巡夜侍卫规律的脚步声偶尔传来。她凭借着对宫廷格局的熟悉和过人的机敏,巧妙地避开了所有耳目,一步步走向那个她许久未曾踏足,却又无比熟悉的地方——皇帝的寝宫,宣政殿。
殿外守卫森严,但奇怪的是,殿内却并无多少宫人伺候,连德禄都不在近前。空气中,隐隐约约残留着一丝那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但似乎比前几日淡了些。
沈星落的心沉了沉。淑妃今日想必是来过了,或许刚离开不久。
她屏住呼吸,从一处半开的侧窗,如同狸猫般轻盈地翻了进去。殿内只点着几盏昏暗的宫灯,光线朦胧,将巨大的空间切割出明暗交织的阴影。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那张巨大的龙床。
帷幔并未完全放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萧临渊和衣躺在龙床上,似乎睡得极不安稳。他眉头紧锁,额头布满冷汗,口中不断发出模糊的呓语。
沈星落悄步靠近,终于听清了他反复喃喃的那个名字。
“星落……沈星落……别走……恨……朕……不许……”
那声音痛苦、挣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脆弱,完全不像平日那个冷酷霸道的帝王。
沈星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她站在床边,垂眸看着他在药物作用下痛苦挣扎的模样,手中那包解药,仿佛有千钧重。
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一条或许无法复仇,甚至可能再次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却可能保全这个王朝暂时稳定的路。
她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包解药。
接下来,该怎么做?院正说,需以温和之物为引,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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