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晏坐在院角的石凳上，手里攥着半截炭笔，在糙纸上画了又涂，涂了又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纸上，倒像是幅没画完的残卷。
赵悍娘端着刚熬好的姜汤出来，见他又对着纸发呆，不由得皱了皱眉：“清晏，大半夜的不睡觉，对着张破纸瞅啥？”她把碗往石桌上一放，姜汤的热气腾地散开，带着股辛辣的暖意。
沈清晏猛地回神，慌忙把纸揉成一团塞进袖袋，指尖还沾着没抹净的炭灰：“没……没什么，随便画画。”他端起姜汤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弧度有些僵硬，像是在掩饰什么。
赵悍娘何等精明，一眼就看出他不对劲。自打从邻县回来，这书生就没安生过——吃饭时总盯着碗发愣，夜里常听见他屋里有翻书的动静，甚至昨天去镇上代笔，竟把“张记布庄”写成了“张记布装”，被掌柜的打趣了半天。
“你是不是有啥心事？”她在石凳上坐下，借着月光打量沈清晏的脸，“是那天那个穿锦缎的侯爷找你麻烦了？还是二丫跟你说啥浑话了？”
沈清晏捏着空碗的手指紧了紧，碗沿被捏出几道白痕。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想写封信，寄给旧友。”
“写信？”赵悍娘眼睛一亮，“这有啥难的？镇上的顺通镖局就管送信，上次王婶给远嫁的闺女寄鞋样，就是托他们送去的。”
“不是寻常书信。”沈清晏的声音压得更低，“我那朋友……住得远，而且信里有些话，不能让旁人看。”他抬眼看向赵悍娘，眸子里映着月光，带着些恳求和犹豫，“我想请赵娘子帮忙，找个稳妥的镖局，最好是……能首达京城的。”
“京城？”赵悍娘心里咯噔一下。她活了三十多年，最远就去过邻县，京城那地方只在戏文里听过，据说住着穿龙袍的皇帝，还有数不清的大官。沈清晏的朋友，竟在京城？
见她发愣，沈清晏连忙补充：“只是个同窗，以前一起读过书的。我……我想问问他近况。”他说得轻描淡写，指尖却在石桌上无意识地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朵没开的莲花。
赵悍娘盯着那符号看了会儿，忽然一拍石桌：“成！不就是寄封信吗？明天我就去镇上，找顺通镖局的总镖头，他是我远房表舅，靠谱得很！”
沈清晏明显松了口气，眼里的郁色散了大半：“多谢赵娘子。”
“谢啥，都是一家人。”赵悍娘摆摆手，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那朋友叫啥？我跟表舅说的时候，也好有个准头。”
“他姓顾，单名一个昀字。”沈清晏说出这两个字时，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在翰林院当差。”
“翰林院？”赵悍娘咋舌，“那可是文官里最体面的地方！清晏，你这朋友是个大官啊！”
沈清晏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站起身：“我这就去写，争取明早就能托镖局送走。”
他回屋时，脚步都轻快了些。赵悍娘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沈清晏以前，怕不是个简单的书生。能和翰林院的大官做同窗，还能让京城来的侯爷另眼相看，这背后藏着的故事，怕是比戏文还热闹。
第二天一早，沈清晏就把信写好了。信封是用厚纸糊的，封得严严实实，上面只写着“京城翰林院 顾昀亲启”，连个寄信人的名字都没留。赵悍娘看着那遒劲的字迹，忍不住咋舌：“你这字真好看，比镇上先生写的还精神。”
沈清晏把信递给她，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他耳根微红：“路上小心，若镖局问起，就说……是给京城亲戚的家信。”
“放心吧。”赵悍娘把信揣进怀里，外面裹了三层油纸，生怕被雨水打湿，“我这就去镇上。”
刚走到院门口，就撞见李二牛扛着锄头回来，裤脚还沾着泥：“悍娘，你这是去哪儿？”
“去镇上寄封信。”赵悍娘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
“寄信？给谁啊？”李二牛凑过来想看看，被赵悍娘推开，“问那么多干啥？管好你地里的草就行！”
李二牛撇撇嘴，看着赵悍娘急匆匆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站在廊下望着院门的沈清晏，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这书生自从跟悍娘去了趟邻县，就神神秘秘的，现在还寄信去京城，难不成是想攀高枝，丢下他们跑了？
他越想越不对劲，扛着锄头就跟了上去。他得看看，这信到底是寄给谁的，别是个狐狸精，把沈清晏勾回京城，到时候悍娘又得伤心。
赵悍娘首奔顺通镖局，总镖头王奎正坐在院里擦刀，见她来了，笑着招呼：“大侄女，今儿咋有空过来？你那竹筐生意挺好，不用我帮着跑销路了？”
“表舅，我是来托您寄封信的。”赵悍娘把油纸包递过去，“得寄到京城翰林院，给一个叫顾昀的大人。”
王奎擦刀的手顿了顿：“翰林院？那地方可不一般。这信……稳妥吗？”他知道赵悍娘的性子，不是莽撞人，能让她亲自跑一趟的信，定不简单。
“绝对稳妥，是我家先生的同窗。”赵悍娘压低声音，“您也知道，他……以前读过书，想问问旧友近况。”
王奎了然地点点头。他早听说赵悍娘买了个书生，看着文质彬彬，不像凡人。他掂量了下信封，不算厚，却透着股郑重：“成，这信我亲自安排，让去京城送镖的老陈捎过去，他认识翰林院的门房，保准送到顾大人手里。”
“多谢表舅！”赵悍娘放下心来，刚要掏钱付邮费，就被王奎拦住：“跟我还客气啥？等你家先生发达了，别忘了请我喝杯喜酒就行。”
从镖局出来，赵悍娘心里轻快不少，刚拐过街角，就看见李二牛蹲在墙根下，手里还攥着半截野草。
“你咋跟来了？”赵悍娘又气又笑。
李二牛站起身，挠着头：“我……我怕你路上遇到劫道的，过来护着你。”他瞥了眼镖局的大门，“信寄出去了？”
“寄出去了。”赵悍娘没戳穿他的小心思，“清晏的朋友是个好人，你别瞎琢磨。”
李二牛“哦”了一声，跟在她身后往家走，嘴里却嘟囔：“京城那么远，谁知道是不是好人……”
阳光穿过市集的幡旗，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赵悍娘回头看了眼，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沈清晏那封信，看着藏着秘密，拆开了，或许是个天大的惊喜呢？
而此刻的小院里，沈清晏正站在窗前，望着镇上的方向。窗台上放着个空砚台，里面还残留着些墨渍——那是他写信时，不小心打翻的。他轻轻着砚台边缘，心里反复想着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吾暂安于乡野，遇良人，勿念。”
顾昀看到这句话，该不会笑他吧？沈清晏低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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