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太阳刚爬过墙头，李二牛就揣着半瓶米酒蹲在柴房后面，喝得脸红脖子粗。檐角的冰棱往下滴水，砸在他的破棉鞋上，他却浑然不觉，眼睛首勾勾盯着堂屋门口——沈清晏正帮赵悍娘扫雪，两人头凑得极近，不知道在说什么，赵悍娘笑得连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
“哼，”李二牛狠狠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冻得他一哆嗦，“不就是识几个字吗？有啥了不起的，扫个雪还得凑那么近……”
这话刚说完，就见赵悍娘从筐里拿出个红布包，塞进沈清晏手里。沈清晏打开一看，是双新做的棉袜，袜口绣着圈青线，看着比李二牛脚上打着补丁的强十倍。他抬头说了句什么，赵悍娘抬手拍了下他的胳膊，动作亲昵得像打情骂俏。
李二牛手里的酒瓶“哐当”掉在地上，酒洒了一地，在雪地里洇出个深色的圈。他想起昨儿年夜饭，赵悍娘把最大的那块鱼腹夹给了沈清晏，还说“先生身子弱，得多补补”；想起沈清晏咳嗽时，赵悍娘连夜给他缝棉背心，针脚密得像模像样；甚至想起自己上次进山打猎崴了脚，赵悍娘只丢给他瓶药酒，骂他“活该不小心”。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从脚底往上冲，李二牛攥着拳头就往堂屋走。大黄狗摇着尾巴凑过来，被他一脚踹开：“滚开！”
沈清晏正弯腰把扫好的雪堆成雪人，听见动静回头，就见李二牛瞪着血红的眼睛冲过来，活像头被惹毛的野猪。
“书生！你给我出来！”李二牛的大嗓门震得雪人顶上的红辣椒都晃了晃。
赵悍娘刚端着饺子出来，见状把碗往石桌上一放：“李二牛你发什么疯？大清早的吵什么！”
“我跟他有话说！”李二牛梗着脖子，眼睛却瞟着赵悍娘，“男人间的事，女人别插嘴！”
沈清晏放下扫帚，拍了拍手上的雪：“悍娘，我去去就回。”他跟着李二牛往柴房走，路过李二牛掉在地上的酒瓶时，脚步顿了顿。
柴房里又黑又冷，堆着半垛没劈完的柴火。李二牛转身就往沈清晏面前一站，比他高出半个头，胸膛里的粗气呼在沈清晏脸上，带着股浓烈的酒气。
“说吧，”沈清晏靠墙站定，神色平静，“李大哥找我，想说什么？”
“我问你，”李二牛的拳头捏得咯咯响，“你跟悍娘到底啥关系？”
“我是她买来的人，”沈清晏的声音很淡，“住她家，吃她家，帮她干活，就这么简单。”
“简单？”李二牛猛地往前凑了一步，唾沫星子喷在沈清晏脸上，“简单到她大半夜给你缝棉袜？简单到有好吃的先紧着你？我跟她认识十几年，她都没给我做过一双新袜子！”
沈清晏抬手擦了擦脸，没生气，反而笑了笑：“二牛哥若是想要，我让悍娘也给你做一双便是，她的手艺好得很。”
“谁稀罕！”李二牛被这话噎得脸红，“我是问你，你是不是想……想占她的便宜？”这话问得他自己都心虚，声音越来越小。
沈清晏的目光沉了沉，看着李二牛：“二牛哥觉得，悍娘是那种会让人随便占便宜的人？”
这话戳中了李二牛的软肋。他当然知道赵悍娘的性子，当年村里的地痞想调戏她，被她一扁担打断了腿，从此没人敢再惹。可沈清晏不一样，他文质彬彬，说话轻声细语，不像会欺负人的样子，偏偏赵悍娘就对他另眼相看。
“那……那你也不能总跟她黏在一起！”李二牛憋了半天，想出这么句，“她是个寡妇，你是个单身汉，传出去不好听！”
“我做事光明磊落，不怕人说。”沈清晏往前走了一步，虽然比李二牛矮，气势却不输，“悍娘收留我，是恩；我帮她打理生计，是报。二牛哥若是真心为她好，该想的是怎么让她日子过轻松些，而不是在这儿猜忌。”
李二牛被说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我……我也帮她干活了！我帮她劈柴、挑水、打猎……”
“是啊，”沈清晏点头，“这些二牛哥做得很好。可悍娘要的，不只是这些。”他指着柴房角落堆着的竹筐，“她想把竹筐生意做起来，得算账，得记往来，这些她不懂，我帮她；她想送二丫去镇上读书，得托人找门路，这些她不熟，我去办；甚至她想弄明白当年周府的旧事，也得有人帮她分析利弊……”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二牛涨红的脸上：“二牛哥，悍娘是棵能扛住风雨的树，可树也需要阳光和雨露。你能给她遮风挡雨，我能帮她扎根结果，这本不冲突。”
李二牛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也能学算账，可一想起那些弯弯曲曲的数字就头疼；想说自己也能拓门路，却知道自己认识的最大的官就是村里的里正；更别说什么周府旧事，他连周老爷是谁都记不清。
“我……”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我就是觉得……觉得你抢了我的位置……”
沈清晏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这院子里，能装下劈柴的，也能装下读书的。悍娘心里亮堂，谁真心对她好，她比谁都清楚。”他往柴房外看了眼，赵悍娘正踮着脚往这边望，看见沈清晏看她，慌忙缩回了头。
“你看，”沈清晏的语气软了些，“她担心你我吵架呢。”
李二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对上赵悍娘躲闪的眼神，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他想起去年赵悍娘为了人头税愁得睡不着，是自己笨嘴拙舌，只会说“别愁，有我呢”；而沈清晏来了之后，三两下就帮她想出了做肥皂的法子，还算了笔细账，说能赚多少多少。
“我……我就是怕她受委屈。”李二牛的声音闷闷的，像被什么堵住了，“你是读书人，见过大世面，万一哪天走了，她……”
“我不会走。”沈清晏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至少在她不需要我之前，不会走。”他想起赵悍娘喂他喝药时红着的眼眶，想起她把自己的棉袄裹在他身上时的决绝，想起她对着账本皱眉头却不肯说难的样子，“再说，就算我走了，二牛哥也能护着她，不是吗？”
这句话像块热炭，烫得李二牛心里暖烘烘的。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是自然！谁敢欺负她，我打断他的腿！”
沈清晏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觉得这憨货也没那么讨厌。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去：“这是昨儿悍娘给我的糖糕，我不爱吃甜的，二牛哥拿去吃吧。”
李二牛接过来，打开一看，糖糕上还印着个“福”字，是赵悍娘用模子压的。他掰了一半塞进嘴里，甜得齁人，心里却比蜜还甜。
“对了，”沈清晏忽然想起什么，“开春后我打算去趟江南，找顾言问些事。家里的竹筐生意，还得麻烦二牛哥多照看。”
“你要走？”李二牛嘴里的糖糕差点喷出来。
“去去就回，”沈清晏笑了，“最多一个月。到时候还得请二牛哥陪我去山里找冰蟾呢，老猎户说那东西能解我的毒。”
李二牛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只要能找到，就算是悬崖峭壁，我也给你爬！”
两人从柴房出来时，赵悍娘还站在石桌旁，手里捏着个饺子，都快捏扁了。看见他们并肩走出来，李二牛脸上还带着笑，她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你们俩，没打起来？”
“谁跟他打架啊！”李二牛把剩下的糖糕往她手里一塞，“清晏兄弟说了，开春教我算账呢！”
沈清晏也笑着点头：“二牛哥学得快，说不定以后能当掌柜的。”
赵悍娘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大年初一的太阳，比往年都暖。她把饺子往两人手里各塞了一碗：“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二牛咬着饺子，看着沈清晏慢悠悠吃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人也没那么碍眼。至少他说的对，悍娘需要的是能并肩的人，自己以后得学着聪明点，不能总让她操心。
沈清晏喝着饺子汤，眼角的余光瞥见李二牛偷偷往他碗里夹了个肉丸，嘴角忍不住弯了弯。这柴房里的调解，或许比他想象的要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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