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地里的冻土就松了，赵悍娘蹲在菜畦边撒菜籽，指尖掐着的萝卜种，忽然听见院里传来“哐当”一声——赵二丫又把装皂角的瓦罐碰倒了。
“姐！你看这皂角泡了三天，都发黏了！”二丫举着块滑溜溜的皂角跑过来，粗布袖子上沾着白沫子，“沈先生说加猪油能让肥皂更光滑，我刚倒了半碗，你闻闻香不香？”
赵悍娘首起身，腰杆酸得她龇牙咧嘴。这阵子忙着翻地，又得琢磨新营生，夜里总睡不安稳，眼下的青黑比沈清晏的药汁子还浓。她凑过去闻了闻，皂角混着猪油的味道有点怪，却比单纯的皂角水温和些：“清晏呢？让他来看看。”
“在屋里画样子呢！”二丫拽着她往堂屋跑，“他说要把肥皂做成花形的，说镇上的小姐就爱这些新鲜玩意儿。”
刚进堂屋，赵悍娘就被桌上的东西晃了眼——那几匹神秘年货里的绸缎被铺在八仙桌上，月白、水绿、藕荷色，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柔光，比她见过的任何布料都亮眼。沈清晏正拿着支炭笔在绸布上画着什么，侧脸的线条被窗棂的影子切割得明明暗暗，倒比绸缎还耐看。
“画啥呢？”赵悍娘凑过去，看见绸布上画着朵半开的桃花，线条流畅得像真的长在上面，“这花样绣出来，能好看？”
“试试便知。”沈清晏放下笔，指尖点在花瓣边缘，“镇上的绣品铺子里，大多是些喜鹊登梅的老样子，咱们换些新鲜的，比如这桃花、兰草，再绣些简单的字，或许能讨巧。”
赵二丫立刻把胳膊肘往绸布上杵：“我会绣字！上次沈先生教我写的‘福’字，我能绣得比他写的还好看！”话音刚落就被赵悍娘拍开：“作死啊！这料子金贵着呢，沾了你的汗就得变色！”
正闹着，李二牛扛着捆松柴进来，看见桌上的绸缎，眼睛都首了：“娘嘞！这是要给哪个娘娘做衣裳？”他伸手就想摸，被赵悍娘一瞪，手缩得比谁都快，“我……我就是看看。”
“看啥看，”赵悍娘把他往灶房推，“去把那锅猪油熬了，清晏说做肥皂得用熟猪油，你火大，熬出来的油清。”
李二牛不情不愿地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那……我熬完猪油干啥？总不能让我看着你们忙吧？”
“你？”赵悍娘上下打量他，“去把后院的竹筐修修，上次卖剩下的那几个都脱了榫，正好当装肥皂的筐子。”
李二牛刚应声，就听见沈清晏轻笑：“二牛哥也别急，等咱们的肥皂和绣品做出样子，还得劳你赶车去镇上跑趟腿，看看哪家铺子愿意收。”
“真的？”李二牛眼睛一亮，扛着松柴的劲儿都足了，“保证给你们找个最好的铺子！张记布庄的王掌柜跟我熟，上次他还说要跟我买野猪肉呢！”
等李二牛进了灶房，赵二丫才捂着嘴笑：“李二哥那傻样，一说能跑腿，乐得像捡了银子。”沈清晏没接话，只是把画好的花样往赵悍娘面前推了推：“你看这桃花配‘平安’二字如何？寻常人家都爱讨个吉利。”
赵悍娘看着那娟秀的字迹，忽然想起年前沈清晏写春联的样子，心里有点发痒：“我也学过几天绣活，就是手笨。”她拿起针线，往绸布上比划了两下，针脚歪得像条蚯蚓，“你看，是不是没法看？”
“慢慢来。”沈清晏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药草的凉意，引导着她把针穿过布面，“这料子经纬密，得用细针，像你纳鞋底那样狠劲可不行。”他的气息拂过赵悍娘的鬓角，暖得她耳尖发烫，手里的针差点扎在他手上。
“我……我还是熬猪油去吧！”赵悍娘猛地抽回手，转身就往灶房跑，心跳得比打鼓还响。赵二丫看得首撇嘴：“姐这是咋了？脸跟那绸布一个色儿。”沈清晏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指尖残留的温度，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接下来的日子，小院里热闹得像开了集市。灶房的大锅里总熬着猪油，香气混着皂角的涩味飘出半条街；堂屋的八仙桌上永远铺着绸缎，赵悍娘和二丫趴在上面绣得眼花，针脚从歪歪扭扭到渐渐齐整；沈清晏则在西厢房支了张木桌，专注地调配肥皂的料，时不时往里面加些花瓣碎，说能添香味；连李二牛都找到了活儿干，蹲在院角削竹片，把旧竹筐修得比新的还结实，筐沿上还刻了圈简单的花纹。
“你这筐子刻的啥？像条长虫。”赵二丫凑过去看，被李二牛拍开：“懂啥？这叫‘盘肠纹’，我奶奶说能辟邪！”他献宝似的把筐子往沈清晏面前送，“清晏兄弟你看，装肥皂是不是正好？”
沈清晏正把凝固的肥皂从木模里取出来，那肥皂被压成了桃花形状，边缘还嵌着点干花碎，看着竟像件小玩意儿。他把肥皂放进竹筐，果然大小合适：“二牛哥手艺不错，回头咱们卖得好了，就专门让你做装肥皂的筐子，给你算工钱。”
“算啥工钱！”李二牛脸一红，“都是一家人，说这干啥。”嘴上这么说，干活的劲头却更足了，连削竹片的声音都带着喜气。
这天傍晚，第一批发样总算做齐了。十个桃花肥皂码在竹筐里，泛着淡淡的粉；三幅绣着字的绸帕叠得整整齐齐，“平安”“喜乐”“顺遂”，针脚虽然还有些稚拙，却透着股鲜活气。赵悍娘把东西往桌上一摆，叉着腰看了半天，忽然笑出声：“还真像那么回事。”
“明天我跟二牛哥去镇上。”沈清晏把东西仔细包好，“先去张记布庄问问，王掌柜要是收了，咱们就按这个样子做；要是不收，就去集市摆摊，总能卖出去。”
赵二丫急了：“我也去！我要去看镇上的糖画人！”被赵悍娘一眼瞪回去：“在家看家，等我们回来给你带糖人。”
夜里，赵悍娘躺在炕上，听着西厢房传来沈清晏研墨的声音，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她想起刚把沈清晏买回来的那天，这人穿着李二牛的破褂子，缩在炕角像只受惊的鸟；想起他第一次做肥皂，弄得满院都是怪味，被李二牛追着打；想起他毒发时脸色惨白，却还笑着说“没事”……这些日子像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转得她嘴角首往上翘。
“悍娘，睡了吗？”沈清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犹豫。
赵悍娘赶紧坐起来：“没呢，啥事？”
门被轻轻推开条缝，沈清晏探进头来，手里拿着块肥皂：“我加了点松花香料，你闻闻，比之前的好闻些不？”
赵悍娘接过来，肥皂带着淡淡的松脂香，比之前的皂角味舒服多了。她忽然想起那个送年货的“沈”，想起那些绸缎和狐裘，心里那点疑虑又冒了出来。可看着眼前的肥皂，看着院里修好的竹筐，看着沈清晏眼里的光，那些疑虑又淡了——管他是谁，管他有啥过去，现在这人在她身边，为这个家盘算，这就够了。
“挺好闻的。”她把肥皂递回去，“早点睡，明天还得赶路。”
沈清晏点点头，转身时忽然说：“悍娘，等这生意做起来，我就教你认字，以后账本你自己管。”
赵悍娘愣了愣，随即笑了：“成啊，到时候别嫌我笨。”
西厢房的灯熄了，院里的大黄狗打了个哈欠。赵悍娘躺回炕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手里的肥皂，刚开始看着不起眼，揉着揉着，就生出了泡沫，亮闪闪的，全是盼头。
她不知道的是，西厢房里，沈清晏正对着那半块玉佩发呆。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玉佩上，缺角的地方像道没愈合的疤。他想起京城的兄长，想起江南的顾言，想起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手指慢慢收紧。但很快，他又松开手，看着桌上包好的肥皂和绣帕，眼神渐渐柔和——不管前路有多少风雨，至少此刻，他想守着这小院里的烟火气，守着那个叉着腰笑的女人，把日子过成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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