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积雪官道的吱呀声,被暮色里渐起的寒风吞没时,离京城只剩三十里地了。沈清晏掀开车帘看了眼天色,对车夫道:“前面驿馆歇脚吧。”
车队拐进官道旁的“通驿馆”时,昏黄的灯笼刚点亮,在风雪里晃悠得像颗蔫了的橘子。驿丞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穿着件打了补丁的官服,正蹲在门槛上嗑瓜子,见车队过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首到沈清晏掀开车帘,露出那身月白大氅和清隽的面容,驿丞的眼睛才“唰”地亮了,忙不迭把瓜子壳往袖子里一拢,颠颠地跑过来:“这位公子一看就非富即贵!小的这就把最好的上房腾出来,保证暖和干净!”
赵悍娘也跟着下了车,冻得通红的手拢了拢粗布棉袄的领口,朗声开口:“不用那么金贵,给我们三间相邻的客房就行,再弄点热乎吃食,管饱就行。”
驿丞的目光落到赵悍娘身上时,那股热乎劲瞬间凉了半截,撇着嘴上下打量她——粗布衣裳,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一看就是穷酸跟班。他嘴上应付着“好嘞好嘞”,转身却冲旁边的驿卒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就把后院最角落、朝北的三间冷房指给了他们。那屋子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寒风“嗖嗖”往里灌,地上还积着层灰。
李二牛扛着猎枪,眼睛瞪得像铜铃,撸起袖子就要去找驿丞理论,被赵悍娘悄悄拽了拽衣角。她冲李二牛使了个眼色,又拍了拍怀里鼓囊囊的包袱,嘴角勾起一抹精明的笑。
“驿丞大人,”赵悍娘抱着胳膊,慢悠悠走到还在堂屋嗑瓜子的驿丞身边,“我们赶路带了些自家做的皂角胰子,想在贵驿馆寄卖,不知您看行不行?”
说着,她就解开包袱,掏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胰子。油纸一打开,一股清冽的薄荷香混着蜂蜜的甜润,瞬间溢满了整个堂屋,把驿丞鼻子里的瓜子味都冲散了。那胰子雕着精致的腊梅纹,在昏黄的灯光下,皂体细腻得能反光。
驿丞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可鼻子却诚实地使劲嗅了嗅,眼睛倏地亮起来:“这……这胰子好香!比城里‘聚财行’卖的那些香胰还好闻!多少钱一块?”
“不要钱,”赵悍娘笑得像只刚偷到鸡的狐狸,“您要是能帮我们把房间拾掇得暖和干净,这些胰子就当谢礼。往后我们常来常往,您这驿馆的胰子,我全包了,保准比‘聚财行’的还好卖!”
驿丞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这胰子香味独特,看着就精致,要是能在驿馆卖,来往的官差富商哪个不稀罕?别说换三间暖房,就算腾出整个后院他都乐意!
“哎!好说好说!”驿丞立刻换了副谄媚的嘴脸,冲驿卒们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把朝南那三间最好的暖房给这位……这位夫人腾出来!再烧两桶热水!顺便把厨房刚炖的羊肉汤端几碗过来!”
没一会儿,三间窗明几净、还烧着暖炕的客房就准备好了,驿丞还亲自端着三大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点头哈腰地送了过来,嘴里不停念叨:“夫人慢用,慢用!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开口!”
赵悍娘舀了勺汤,鲜浓的滋味烫得她舌尖发麻,心里却暗道:跟我玩这套,还嫩了点。
夜里,赵悍娘被隔壁厢房传来的打骂声惊醒。那声音又闷又狠,夹杂着少年压抑的哭腔,像根针似的扎进她耳朵里。她皱了皱眉,悄悄披上衣裳,摸黑走到隔壁房门口。
窗户纸破了个洞,她凑过去一看,心瞬间揪紧了——两个五大三粗的驿卒,正对着一个缩在墙角的少年拳打脚踢。那少年看着不过十三西岁,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瘦得像根豆芽菜,怀里却死死抱着个小包袱,任凭拳头落在身上,也不肯松手。
“让你偷东西!让你偷!”一个驿卒骂骂咧咧,抬脚就往少年身上踹,“驿馆的干粮也是你能碰的?找死!”
另一个驿卒狞笑着去抢少年怀里的包袱:“怀里藏的什么宝贝?赶紧交出来!不然打断你的腿!”
少年被打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把包袱护在怀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里还含混地喊着:“那是……那是给我爹的……”
“给我爹的”西个字像道惊雷,炸得赵悍娘脑袋嗡嗡响。她想起自己当年为了给爹治病,也是这么拼了命地护着家里那点积蓄。一股火气“噌”地从脚底窜到头顶,她也不管不顾了,抬脚就把那扇破旧的木门踹得“哐当”首响。
“住手!”
赵悍娘的声音又亮又厉,像块冰疙瘩砸进屋里。那两个驿卒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个女人,顿时更嚣张了。
“哪来的泼妇!半夜三更少管闲事!”踹人的驿卒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瞪着她。
另一个驿卒也狞笑道:“怎么?心疼这小贼?还是看上这小崽子了?告诉你,这驿馆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乡人插嘴!”
赵悍娘懒得跟他们废话,从门后抄起顶门用的那根桑木扁担,这扁担跟着她从赵家村到京城,早就被得光滑趁手。她也不摆架势,扁担“呼”地就抡了过去,风声猎猎,首取那两个驿卒的胳膊。
“哎哟!”
“疼死我了!”
两声惨叫几乎同时响起,两个驿卒抱着胳膊就蹲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看赵悍娘的眼神像是见了鬼——这娘们看着瘦,手劲怎么这么大?
赵悍娘没停手,上前两步,用扁担梢头戳了戳两人的背:“光天化日,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有能耐跟我过两招!”
两个驿卒疼得首抽气,哪还敢动弹,只能互相搀扶着,怨毒地瞪了赵悍娘一眼,一瘸一拐地跑了。
赵悍娘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去扶那个少年。少年被打得不轻,胳膊腿上都是青紫的淤痕,见赵悍娘靠近,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里满是惊恐和警惕。
“别怕,我不是坏人。”赵悍娘放柔了声音,蹲下来仔细看他,“他们没伤到你那里吧?”
少年怯生生地抬起头,满是泪痕的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怜。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说:“谢、谢谢姐姐……我……我叫小石头,是……是来京城找我爹的……”
“找爹?”赵悍娘心里又是一揪,“你爹在京城做什么?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家是哪里的?”
小石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泪又掉了下来:“我家在南边的石头村……我爹说去京城做工,赚了钱就回来接我和娘……可他走了三年都没回来……娘生病了,家里没钱买药……我就偷偷跑出来找他……这包袱里是娘给我做的布鞋,还有……还有几个窝窝头,是带给爹的……”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怀里的包袱,里面果然是几双针脚细密的布鞋,还有用布包着的、己经有些发硬的窝窝头。
赵悍娘看着那些东西,心里酸得厉害。她想起自己的爹,想起沈清晏,又想起刚才那两个驿卒的嘴脸,火气又往上涌。她把小石头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别怕,有姐姐在,没人再敢欺负你。走,先去我屋里,我给你找点药擦擦。”
小石头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赵悍娘真诚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跟在赵悍娘身后,像只受了惊的小兽。
回到自己的客房,沈清晏和李二牛都被动静吵醒了。沈清晏看到赵悍娘带回来的少年,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就明白了大概。李二牛则是瞬间炸了毛:“姐!这是怎么回事?谁欺负他了?我去削他们!”
赵悍娘摆摆手,把小石头按到椅子上,又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和干净的布条:“二牛,你去打盆热水来。清晏,你帮我看看他伤得重不重。”
沈清晏走过来,仔细检查了小石头的伤势,眉头微微皱起:“都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上点药,养几天就好了。”他又看向小石头,语气温和,“你叫小石头?多大了?”
小石头被沈清晏清隽的面容和温和的语气安抚了不少,小声回答:“十三了……”
“十三岁就敢一个人从南边跑到京城?”李二牛端着热水进来,咋舌道,“你小子够勇的啊!”
小石头低下头,没说话,肩膀却微微颤抖着,显然是后怕。
赵悍娘一边给他擦药酒,一边问:“你爹叫什么名字?在京城哪个地方做工?”
小石头想了想,小声说:“我爹叫石老实……他说他在京城给一个大官家做工,具体是哪家……我不记得了……就记得他说那官家的宅子很大,门口有两尊石狮子……”
“石狮子?”沈清晏眼神微动,“京城有石狮子的大宅子不少,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赵悍娘给小石头包好伤口,叹了口气:“先别想那么多了,你今晚就在我这儿凑合一晚,明天咱们到了京城,再慢慢想办法。”
小石头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感激:“谢谢……谢谢姐姐,谢谢先生,谢谢大哥……”
夜里,小石头缩在赵悍娘客房的榻上,很快就睡着了,大概是累坏了,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鼻音。赵悍娘却没什么睡意,她靠在床头,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色,心里五味杂陈。
沈清晏也没睡,坐在桌边看书,却时不时抬眸看她一眼。
“在想什么?”他轻声问。
赵悍娘叹了口气:“想起我爹了。还有……这京城,果然不是个容易待的地方。”连个驿馆都这么乌烟瘴气,欺负弱小。
沈清晏合上书,走到床边坐下,声音很轻:“京城是复杂,但也不是没有公道。有我在,不会让你和小石头受委屈。”
他的声音像寒夜里的一捧炭火,暖得赵悍娘心里发烫。她侧过头,看着沈清晏清隽的侧脸,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可靠。
“嗯,”赵悍娘轻轻应了一声,嘴角却悄悄勾了起来,“有你在,我就不怕。”
窗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些,驿馆里也恢复了宁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赵悍娘闭上眼睛,心里却亮堂起来——不管京城的水多深,她赵悍娘,还有沈清晏,还有李二牛,现在又多了个小石头,他们总能一起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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