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北大荒，风还带着刀子边儿，但日头一出来，晒在人背上，到底有了点暖意。地里的活儿一天紧似一天，苞米茬子要刨，新肥要送，忙得人脚不沾地。
陆沉那箱子家伙事儿和一手医术，像是往屯子这潭死水里扔了块大石头，涟漪一圈圈荡开。明面上，再没人敢指着李雪艳鼻子说闲话，但暗地里，那种打量、探究，甚至带着点畏惧的眼神，却没少过。尤其是王老五婆娘和老癞头那几家，见面倒是挤个笑，可那笑模样，比哭还难看。
李雪艳浑不在意。她如今在屯子里走路，腰杆挺得更首。以前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横，现在，她觉着自己好像多了层说不清的底气。这底气，不光来自陆沉那箱子闪光的器械和他偶尔露一手时镇住全场的沉稳，更来自夜里炕头上，两人之间那点不用明说的默契。
陆沉还是老样子，沉默，勤快。除了下地、进山，多了项给人看病的营生。他不主动揽活，但有人求上门，能看的都看，报酬随意，几个鸡蛋，一把青菜，甚至没有，他也从不计较。只是那眼神，依旧深沉，看不出喜怒。
这天，李雪艳从地里回来，看见赵晓芳在她家院门口转悠，手里还拎着个小布袋。
“雪艳，回来啦？”赵晓芳脸上堆着笑，比以前真诚了不少，“我娘这两天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吃了赤脚大夫的药也不见好，想……想请陆大哥给瞧瞧。”她说着，把手里的布袋往前递了递，“这是自家攒的鸡蛋，不多，是个心意。”
李雪艳没接那布袋，推开院门：“进来吧。看病的又不是我，你跟他说。”
陆沉正在院子里劈柴，听见动静，放下斧头。赵晓芳赶紧上前，把情况说了，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陆沉听完，没说什么，洗了手，让赵晓芳带路去她家看看。临走前，他回头看了李雪艳一眼：“锅里温着粥。”
李雪艳“嗯”了一声，自顾自去打水洗脸。等她收拾利索，掀开锅盖，里面不光有稠粥，还有两个剥好的煮鸡蛋，显然是陆沉给她留的。
她拿起鸡蛋吃了，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泛了上来。这男人，话少得像块石头，可做起事来，又细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没过多久，陆沉就回来了，脸色如常。
“咋样？”李雪艳顺嘴问了一句。
“气滞血瘀，老毛病。扎了几针，开了点舒筋活络的草药。”陆沉边说边拿起斧头，继续劈柴。
“赵晓芳她娘……没说什么吧？”李雪艳想起赵晓芳以前那些小动作，多问了一句。
陆沉手起斧落，一块木柴应声劈成两半。“她不敢。”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雪艳不问了。也是，就陆沉现在在这屯子里的分量，赵晓芳一家巴结还来不及，哪还敢起什么幺蛾子。
日子就这么过着，平静里带着股往前奔的劲头。陆沉偶尔会被邻近屯子的人请去看病，名声渐渐传开了些。李雪艳在地里挣工分，回家收拾家务，把那个破旧但结实的家操持得井井有条。两人依旧话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要啥。晚上躺在炕上，中间虽然还隔着点距离，但呼吸相闻，也不再觉得那么空旷了。
这天，陆沉又被下游屯子请去给一个摔断腿的猎户接骨，说可能晚上才回来。李雪艳自己吃了晚饭，喂了鸡，看天色还早，就拎上陆沉给她编的那个新背篓，想去屯子后边的小树林里捡点柴火，顺便看看有没有刚冒头的野菜。
树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李雪艳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捡了半篓子枯枝。她正弯腰去够一丛嫩绿的荠菜，忽然听见旁边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压低的说话声。
“……准没错！我亲眼看见他箱子里还有盘尼西林呢！那可是紧俏货！他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哪来的？”
是王老五婆娘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有点耳熟，像是老癞头家那个嘴碎的儿媳妇：“……要不……咱们去公社再说道说道？就说他私藏违禁药品？”
“光说有啥用？得拿出证据！”王老五婆娘声音发狠，“等他不在家，咱们想法子进去看看，要是能拿到点啥……”
李雪艳心里猛地一沉，血往头上涌。这两个搅屎棍，竟然还没死心，还想使坏！
她屏住呼吸，轻轻放下背篓，从篓子底下抽出陆沉给她防身用的、削尖了的短木棍，悄无声息地绕到那丛灌木后面。
王老五婆娘和老癞头儿媳正脑袋凑在一起嘀咕得起劲，根本没察觉身后有人。
李雪艳举起木棍，没往人身上招呼，而是狠狠一下，抽在两人脚边茂密的灌木丛上！
“啪！”一声脆响，枯枝败叶飞溅！
“哎呦妈呀！”
两个长舌妇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蹦起来，回头一看是李雪艳，脸都白了。
“鬼鬼祟祟躲在这儿琢磨啥缺德事呢？”李雪艳手里的木棍一下下敲着自己的手心，眼神跟冰碴子似的，从两人惊惶的脸上扫过，“想偷摸进我家？行啊，现在就去，门没锁。只要你们敢踏进去一步，”她往前逼近一步，木棍几乎戳到王老五婆娘鼻尖上，“我就敢把你们当贼打，打折了腿，也是你们活该！要不要试试？”
老癞头儿媳腿一软，差点坐地上。王老五婆娘强撑着，嘴唇哆嗦：“你……你血口喷人！我们……我们就是路过……”
“路过？”李雪艳冷笑，“路过蹲在草垛子里商量怎么害人？这话你留着去跟刘书记说，看他信不信！”她猛地提高音量，“滚！再让我看见你们在我家附近转悠，下回这棍子抽的就不是树杈子了！”
两个女人被她眼里的狠厉吓得屁滚尿流，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草屑树叶，互相拉扯着，跌跌撞撞跑远了。
李雪艳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才慢慢放下举着的木棍，手心有点汗。她不是不怕，但这年头，人善被人欺，你退一步，别人就敢蹬鼻子上脸。她和陆沉这个家，好不容易有点安稳气儿，谁想来破坏，她就跟谁拼命！
她定定神，捡起背篓，重新背好，拎着木棍，大步往回走。
天黑透的时候，陆沉才风尘仆仆地回来。李雪艳没提树林子里的事，只把热在锅里的饭菜端上来。
陆沉吃饭时，抬眼看了看她：“今天没事？”
李雪艳夹菜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能有啥事？捡了点柴火。”
陆沉没再问，低头继续吃饭。
夜里，李雪艳躺在炕上，听着身边陆沉均匀的呼吸声，白天那股后怕才细细密密地漫上来。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黑暗中，能感觉到炕那头的男人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带着试探，轻轻覆在她隔着薄薄衣衫的胳膊上，拍了拍。动作有些僵硬，却奇异地带着安抚的力量。
李雪艳身体微微一僵，没动，也没推开。
那只手在她胳膊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收了回去。
屋子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织。李雪艳看着墙壁上模糊的光影，心里那点不安和躁动，好像被那只笨拙的手掌，轻轻拍散了。
她闭上眼，往被窝里缩了缩。
外面，北大荒的春夜，寒意依旧浓重。可这小小的土坯房里，炕是热的，身边人的气息是稳的。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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