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破长途汽车，像个喘不过气的老牛，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了老半天，总算把俺撂在了一个像样点的火车站。俺背着厚重的行李卷，手里紧紧攥着娘给缝在内裤兜里的钱和那张薄薄的车票，被人流裹挟着，懵懵懂懂地走进了那个叫“候车室”的大房子。
头一回见着这么多人！ 乌泱泱的，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空气里混着汗味儿、烟味儿、方便面味儿，还有各种听不懂的方言，吵得人脑仁儿疼。俺缩在一个角落，把行李抱在怀里，眼睛不够使地西处瞅。那高高的屋顶，那一排排硬邦邦的塑料椅子，还有那墙上挂着的、会显示数字和地名的巨大牌子（后来知道叫时刻表），都让俺觉得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比起咱镇子那片能望到天边的寂静山林，这里嘈杂、拥挤，让人心慌。
好不容易熬到检票，人群“呼啦”一下涌向那个窄窄的门口，像决堤的洪水。俺被人推着、挤着，脚不沾地地往前挪，生怕慢了一步就被落下，或者把怀里那点家当挤丢了。穿过一个通道，眼前赫然趴着一条绿色的、看不到头的“长龙”——火车！它静静地停在那里，身上一块块剥落的油漆像是岁月的疤痕，一个个方块窗户后面，是无数张模糊的、陌生的脸。
找到俺那节车厢，挤上去，里头更是闷热难当。座位是硬邦邦的绿皮，上面油渍麻花的。俺对照着车票上的号码，找到自己的位置，是个靠窗的。把沉甸甸的行李连拖带拽地塞到座位底下，俺才长长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后背己经被汗溻透了。
“呜——！”
一声汽笛长鸣，尖锐得刺耳朵，紧接着身子猛地一晃，车轮“哐当、哐当”地响了起来。车子，开动了。
俺赶紧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使劲往外看。站台缓缓向后移动，送行的人挥舞的手臂越来越小，然后是一些俺叫不出名字的楼房、仓库，接着是开阔些的田野，地里好像种着玉米，秆子都黄了。景物越来越快地向后飞驰，变成模糊的色块。
心里头那股一首绷着的劲儿，好像随着这“哐当哐当”的声音，一点点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俺这就……离开了？离开了那个生俺养俺、冬天有半年、被桦树林海包围的小镇？离开了佝偻着背的爹，和眼泪汪汪的娘？
旁边座位的人递过来一根烟，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话问俺：“小兄弟，去哪儿？”
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跟俺说话，笨拙地摆摆手，表示不抽，然后低声回答：“山……山东。”
“山东好啊，富地方！”那人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自顾自地点上烟，吞云吐雾起来。
山东，富地方？在俺有限的认知里，山东就是爹娘嘴里那个“老家”，有麦子，有暖和天气，但具体是啥样，俺脑子里拼凑不出一幅清晰的画。它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爹娘寄托了某种希望的、遥远的所在。
天黑了下来，窗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玻璃上反射出车厢里昏黄的灯光和俺自己那张年轻又惶惑的脸。
车轮碾压铁轨接缝的声音，单调而重复，“哐当、哐当、哐当……” 像是永无止境。这声音不像咱林子里风吹过树梢的松涛，也不像爹劈柴的“梆梆”声，它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强制性的节奏，不容分说地推着俺，离熟悉的一切越来越远。
俺从怀里摸出那个用油纸包着的鸡蛋，己经凉透了。剥开壳，慢慢吃着，脑子里全是离家时的画面：娘肿得像桃的眼睛，爹抬手抹泪那一瞬，还有他塞给俺那几张带着木头屑子的毛票和那个刻着“平安”的桃木符。桃木符被俺攥在手心里，棱角硌得慌，却让俺有那么一点点踏实。
车厢里弥漫着各种味道，脚臭、汗酸、劣质烟草，还有不知谁打开的午餐肉罐头的油腻香气。有人脱了鞋，把脚架在对面的座位上，打着响亮的呼噜；有人围在一起打扑克，大呼小叫；还有抱着孩子的女人，哼着不成调的催眠曲…… 这就是去“老家”的路吗？跟俺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没有激动，没有兴奋，只有一种飘浮不定的、前途未卜的恍惚。
不知道过了多久，俺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一会儿是爹在山上扛木头的身影，一会儿是娘在油灯下纳鞋底，一会儿又变成了铁蛋开着大解放，冲俺招手…… 猛地一颠，俺惊醒过来，窗外己经泛起了鱼肚白。
“哐当、哐当”，车轮声依旧。俺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完全陌生的景色，平整的田地，密集的房屋，偶尔闪过一条宽阔的、流淌着浑水的大河。这就是山东了吗？这就是爹娘魂牵梦绕的“老家”？
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有离家的酸楚，有对未知的恐惧，有对爹娘的牵挂，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期待。就像一颗被风吹走的草籽，不知道会落在哪里，是石缝，是沃土，还是水洼，只能随着这南下的车轮，一路向前。
俺把脸重新贴回冰冷的车窗，看着外面那个逐渐清晰、却依然陌生的世界。手心里，那枚“平安”符，被俺攥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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