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雪化得邋邋遢遢，露出底下一个冬天攒下的枯枝败叶，泥泞不堪。俺家屋里的气氛，就跟这外头的地面一样，黏糊，憋闷。爹娘不再吵了，但那种沉默，比吵架还让人难受。像两口子都在小心翼翼地，等俺踩下那一脚，把这泥泞的路，踩出个印子来。
那封山东来的信，就压在炕席底下，像个烫手的山芋。娘时不时拿出来一下，爹看见了，就扭过头去，猛灌一口凉茶。
俺心里那架天平，两头晃荡。一头是“念中专”：留在熟悉的关外，学门看得见摸得着的手艺，将来兴许能在区里找个工厂的活儿，离爹娘近，日子安稳，但也好像一眼能看到头。另一头是“回山东”：奔向一个只在爹娘话语里、在电视零星画面里存在的“老家”，前路茫茫，是苦是甜不知道，但那里被描述成“机会多”，像是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勾着俺这颗年轻又不安分的心。
铁蛋从司机培训班放假回来，黑了不少，也精神了不少。 他穿着件仿制的迷彩服，嘴里叼着烟，跟俺吹嘘他摸了方向盘，学了挂挡，说那大家伙开起来，“呜呜”的，比赶牛车带劲儿一万倍。
“咋样，想好没？”他吐着烟圈问俺，“跟我一块学车得了！将来咱哥们儿组个车队，跑运输，挣大钱！”
俺苦笑一下，摇摇头。学车是要钱的，他家为了送他去，把过年猪都提前卖了。俺家……俺开不了这个口。
最终帮俺下定决心的，是两件事。
一件是跟爹去区里办事。路过那个曾经让俺觉得“大地方”的中学，俺看见墙上贴了些红纸，是些中专的招生简章。俺凑过去看，那些专业名字，什么“农机维修”、“木材加工”，不知怎的，让俺心里一阵发紧。好像一旦选了这些，就还是没能跳出爹妈这一辈的圈子，只不过是把“导套子”换成了“修机器”，把山林换成了车间。
另一件，是夜里起夜，听见爹娘屋里还有动静。俺凑过去，听见娘在低低地啜泣。
“……俺知道你不乐意他走远，可咱这地方，还有啥奔头？你瞅瞅你自己，才西十出头的人，头发都白了一半了……不能让娃再走你的老路啊……”
爹没说话，只有长长的、沉重的叹息声，像要把肺都叹出来。
那一刻，俺靠在冰冷的门框上，鼻子酸得厉害。爹那声叹息，像最后一把力气，推了俺一把。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粥碗见了底，俺放下筷子，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爹，娘，俺想好了。俺去山东。”
屋里静得能听见灶坑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
娘手里的筷子“啪嗒”一下掉在桌上，她看着俺，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眼泪却先滚了下来。
爹猛地抬起头，盯着俺，眼神像钩子。他腮帮子的肉绷得紧紧的，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林海岁月 看了俺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低下头，把碗里最后一口粥扒拉进嘴里，嚼得很慢，很用力。最后，他把空碗往桌上一顿，起身，抓起靠在墙角的斧头，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屋子。院子里很快传来“梆、梆、梆”劈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又重又急，像是在跟什么较劲。
娘抹了把眼泪，开始絮絮叨叨地张罗起来。“得给你做床新被子，老家那边潮……衣裳得多带两件，听说那边冬天没咱这儿冷，但屋里头阴……钱，钱得缝在裤衩里，路上千万小心……”
离家的日子定下了。
爹开始更卖力地劈柴，把院里的柴火垛码得又高又齐，好像要把俺走之后几年的柴火都预备出来。他依旧不怎么跟俺说话，但有一天，他默默地把俺那个破旧的帆布行李袋拿出来，把松动的带子重新钉牢，又把拉链来回拉了几遍，上了点机油。
临走前一夜，爹把俺叫到仓房。昏黄的灯泡下，他从一个旧木箱底翻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毛票，还有一个很旧的、刻着“平安”二字的桃木符。
“这……是你奶奶当年从山东带过来的，就剩这点念想了。”他把那几张毛票和桃木符塞到俺手里，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刮得俺手心痒。“穷家富路……到了那边，机灵点，别傻实在，吃亏。实在……实在混不下去，就回来。家里……总有你一口吃的。”
俺捏着那几张带着他体温和木头屑子的毛票，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
走的那天，天阴沉着。
还是那趟破旧的长途汽车，冒着更浓的黑烟。娘给俺煮了十几个鸡蛋，硬塞进俺包里，眼睛肿得像桃。她一遍遍嘱咐：“到了就给家里写信……找着活儿了就说一声……别舍不得吃饭……”
爹站在娘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双手抄在袖子里，佝偻着背，就那么看着俺。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他也没伸手去理。
俺上了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发动了，发出巨大的轰鸣。娘跟着车走了几步，挥着手，眼泪首流。爹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在那车子缓缓开动、扬起尘土的时候，俺看见他抬起抄在袖子里的手，很快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就那一下。
俺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
车子颠簸着，驶离了站台，驶离了镇子，驶离了那片熟悉的、渐渐沉寂的山林。路两边的白桦树飞快地向后退去，像在跟俺告别。
怀里揣着那几张毛票和桃木符，手里攥着娘煮的鸡蛋，还带着温热。俺知道，这一步，算是迈出去了。前头是啥，俺不知道。心里头害怕，空落，但也有一股子说不清的、硬着头皮也要往前闯的劲儿。
关外的风雪，爹娘的牵挂，都被甩在了身后。俺这棵在冻土和林海里长起来的小苗，如今要被移栽到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能不能活，能长成啥样，都得靠自个儿了。车子载着俺，向着那个叫做“老家”的、模糊的方向，一路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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