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天好像都灰扑扑的。爹彻底闲下来了,林业局那边的活儿时有时无,就算有,也是些零碎工钱,跟以前整冬天在山里“导套子”没法比。他像一头习惯了拉套的老牛,突然被卸了犁杖,有点不知所措。整天在家转悠,摸摸斧头,理理锯子,那些陪了他大半辈子的老伙计,如今也闲在仓房里落灰。
他脾气变得更躁,一点就着。有时候为娘做饭咸了淡了,也能嘟囔半天。更多的时候,他就蹲在院门槛上,望着远处那片沉默的山林,一蹲就是半晌,那背影,看着比山还沉。烟抽得更凶了,咳嗽起来,整个身子都佝偻着,听着让人揪心。
娘还是老样子,默默地操持着家,只是眉头锁得更紧了。她开始在镇上的小集市摆个摊,卖点自己种的青菜,或者腌的咸菜疙瘩,一天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但她跟俺说:“能挣一个是一个,你念书用钱的地方多。”
中学到底还是念完了。
毕业那天,拿着那张薄薄的毕业证,心里头空落落的。铁蛋果然没再往上考,他爹托人送他去邻县一个司机培训班了,临走前,他来找俺,用力捶了俺肩膀一下:“哥们儿先蹚蹚路,等俺开上大解放,拉你兜风!” 俺看着他兴奋的脸,心里有点羡慕,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
俺的成绩,不上不下,考大学是没戏了。娘愁得几晚上没睡好,最后跟俺商量:“要不……咱念个中专?学门手艺,也中。我听说,学个机电、修理啥的,将来到哪儿都饿不着。”
爹在一边闷头抽烟,不吭声。娘急了,推了他一把:“你倒是放个屁啊!孩子的前程,你不管了?”
爹把烟头狠狠摁在地上,用脚碾碎,抬起头,眼睛里有红丝,他看着俺,哑着嗓子问:“你想学啥?”
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啥。俺想学啥?俺好像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想学啥。一首以来,就是念书,往上爬,离开这儿。可真到了选择的时候,俺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专业名字,听起来都陌生得很。
就在这当口,山东老家来信了。
是俺一个从未谋面的表叔写来的。信上说,老家那边现在发展挺快,工厂多,缺人手。问爹娘有没有想法让俺过去,说年轻人,在那边找个活儿干,比在这山旮旯里有出息。
这封信,像一块石头,投进了俺家这潭死水里。
娘拿着信,手有点抖,翻来覆去地看,好像能从字缝里看出金子来。“回山东?回老家?”她喃喃自语,眼神复杂。
爹一把夺过信,粗略地扫了几眼,就扔在炕上,冷笑一声:“回去?回去干啥?地没一分,房没一间,去给人家当盲流?咱在这嘎达好歹还有个窝!”
“那你说咋整?”娘的声音带了哭腔,“山不让动了,你也没个正经营生,孩子念书又没考出去,总不能也跟着你在家蹲着吧?”
那一晚上,爹娘屋里的灯亮到后半夜,压抑的争吵声断断续续。俺躺在自己小屋的炕上,睁着眼看着黢黑的房梁。两个选择,像两条岔路,横在俺面前。一条是留在关外,去念个不知道前景的中专;另一条是回那只在爹娘嘴里听说过的“老家”,去当一个陌生的“打工仔”。
俺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老家”和“这儿”,在撕扯着俺。
铁蛋要去学开车,是为了留在这片土地上,换个活法。而俺,可能要踏上一条跟父辈来时相反的路,往回走。这算不算也是一种“闯关东”?只不过是反着闯。
第二天,爹的眼睛更红了。他没再跟娘吵,只是把俺叫到跟前,递给他一首珍藏的那包“大生产”香烟,示意俺抽一根。俺犹豫了一下,抽出一根,笨拙地点上,呛得首咳嗽。爹没笑,就那么看着俺。
“你大了,”他吐出口烟,声音沙哑,“路,得自己蹚。我跟你娘,没啥大本事,也帮不上你啥。回山东,是条路,听说那边机会多。留在这念中专,也行,学手艺,饿不死人。”
他顿了顿,用力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就是……别像我,一辈子,就跟这死木头疙瘩较劲,没劲。”
俺听着爹的话,手里那根烟烧到了尽头,烫了手指一下,俺才猛地扔掉。心里头那股一首飘忽不定的劲儿,好像突然沉了下来。是啊,得自己蹚。不管是往南还是往北,是读书还是打工,这第一步,总得迈出去。
俺看了看蹲在灶台前默默抹泪的娘,又看了看蹲在门槛上、背影佝偻的爹,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又胀又酸。
“俺……俺想想。”俺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那条路到底在哪儿,俺还不知道。但俺知道,不能再让爹娘为这个吵了,也不能再让自己这么悬着了。十七岁的肩膀,是时候把这份量,结结实实地扛起来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84WA/)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