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在区里中学，算是勉强扎下了根，虽然成绩不算拔尖，但也磕磕绊绊地跟着。每次放假回家，都能觉出镇子上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像是一锅温水，底下开始冒起细密的小泡。
头一桩新鲜事儿，是“电视”这玩意儿。
镇上条件好些的人家，先是书记、场长家，后来是几个在山上包了活、挣了点钱的人家，房顶上立起了那种像铁锅一样的“天线”。俺记得第一次在邻居二胜家看到那个黑匣子，里面竟然有小人儿在动，有声音在说话，俺和铁蛋几个半大小子，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一到晚上，他家炕上地上就挤满了人，比看电影还热闹。里头的人穿得光鲜亮丽，唱的跳的，说的都是山外头的事。俺娘也去看过两回，回来首咂嘴：“乖乖，那楼高的，快杵到天上去了，那人得坐啥玩意才能上去？”
爹对电视没啥兴趣，偶尔看一会儿新闻，看到里头说啥“国有企业改革”、“林业转产”，他就皱起眉头，吧嗒吧嗒抽旱烟抽得更凶了。有一次新闻里提到保护森林，限制砍伐，爹“哼”了一声，起身就出去了。娘看着爹的背影，叹口气，对俺说：“你爹他们那活儿，怕是要到头了。”
这话，像是一块冰砸进了俺心里。
“导套子”要到头了？那爹，还有镇上那么多叔伯，他们干啥去？俺心里头画了魂儿。果然，再后来放假回来，就感觉不对劲了。进山的次数好像没那么勤了，时间也没那么长了。爹有时候在家一待就是半个月，没啥活计，就收拾收拾院子，或者跟几个老伙计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唠嗑。他们唠的不再是山上的木头咋样，而是谁谁去南边打工了，谁谁在镇上开了个修车铺。
爹变得有点焦躁，没事爱喝两口闷酒，喝多了就跟娘拌嘴，都是为钱的事。娘还是那么节俭，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有一次，俺听见爹冲着娘吼：“就知道省！省能省出个金山来？那山都快不让动了，往后喝西北风啊？”娘也不示弱，声音带着哭腔：“不省咋整？娃念书不要钱？你当我想抠抠搜搜过一辈子？”
俺躲在里屋，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涩。那座曾经让俺害怕又憎恨的大山，如今好像连被憎恨的资格都在慢慢失去，它只是变得……没用了。而爹，那个曾经像山一样沉默、支撑着这个家的男人，好像也随着大山的“没用”，而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还有一件事，就是“山东”这两个字，在俺心里头变沉了。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躺在炕上，经常迷迷糊糊地念叨老家的地名，念叨那些俺从来没听说过的亲戚的名字。爹坐在奶奶炕头，听着，一声不吭，只是用手一遍遍摸着炕沿，那眼神，是俺从来没见过的茫然。有一天，奶奶拉着爹的手，说：“儿啊，啥时候……带娘回老家看看？就看一眼……”
爹低着头，半天，瓮声瓮气地说：“娘，等您好了，咱就回。”
可奶奶没等到那天。那个冬天，奶奶走了。送奶奶的时候，爹没哭，就是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额头沾满了黄土。回来的路上，他对俺说：“你奶奶一辈子，就想回老家。咱这辈人，根不在这儿，是在船上，飘过来的。”
俺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为啥大人们总把“回老家”挂在嘴边。那不只是对一个地方的想念，那是连着根的一块肉，硬生生扯下来，留在这冰天雪地里，时间长了，伤口结痂了，不流血了，但一到阴天下雨，还是会疼。
俺和铁蛋，也走到了岔路口。
中学快毕业了，摆在面前的路就那么几条。铁蛋学习比俺还差劲，他爹托了人，想让他去学开车，将来跑运输。“开那大解放，比摆弄木头强！”铁蛋自己也很兴奋。
娘跟俺谈了一次，很郑重。“小儿，你爹那活儿，眼看不行了。娘就指望你了。你得考学，考出去，不管啥学校，只要能离开这山沟沟，就中！” 她看着俺，眼神里有种近乎哀求的光。
俺心里乱得很。考学？俺那成绩，悬乎。就算考上了，那得花多少钱？爹现在没个正经活计，娘……俺不敢想。可不考学，俺能干啥？像铁蛋一样去学开车？或者，跟着镇上那些年轻人，去南边打工？可南边在哪儿？俺只知道一首往南走，坐很久很久的火车。
那段时间，俺经常一个人跑到镇子后面的山坡上，看着下面那片熟悉的、开始显得有些破败的镇子，看着远处那曾经吞噬了爹大半辈子、如今却沉寂下来的山林。风呼呼地吹着，带着残留的雪沫子。俺觉得自个儿就像这风里的雪沫子，飘忽忽的，落不到实处。脚下的路好像很多，又好像一条都没有。
活水是流进来了，带来了电视，带来了山外的消息，也冲垮了俺们习惯了多年的冰面。冰裂的声音很响，预示着变化，但也让人心慌。俺站在裂开的冰缝边上，往下看，是幽深的、看不清底的河水。往前看，是茫茫一片，不知道该往哪儿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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