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就像林子边儿上那杨树,看着看着就抽条了,嗓门彻底变成了老鸹叫,又粗又哑。学堂里那点东西,己经有点圈不住俺这野马驹子似的心了。可娘说,还得往上念,镇子小,没有中学,得上几十里地外的区里。
头一遭离家,心里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
那年初秋,天刚有点凉快意思,娘就开始给俺张罗行李。一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脸盆,一条新毛巾,还有她熬夜用旧棉花给俺絮的一床厚被子,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爹吧嗒着旱烟,蹲在门槛上,看着娘忙活,末了,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些皱巴巴的票子。他数出一些,递给娘:“给他带上,穷家富路。”
走那天,天还没大亮,娘送俺到镇子口等那趟唯一通往区里的长途汽车。她一遍遍地给俺抻衣裳角,嘴里絮絮叨叨:“到了那儿,别惹事,好好吃饭,钱别乱花,也甭太省着……” 汽车冒着黑烟开过来,扬起一阵黄土。俺爬上车子,从脏兮兮的车窗往外看,娘还站在那儿,风吹着她花白的头发,身影越来越小,首到变成一个黑点。俺鼻子一酸,赶紧把头扭了回来。这算是俺头一回,真正离开娘,离开这个镇子。
区里的中学,在俺眼里,那可真是大地方。楼房有好几层,操场比咱镇子小学整个院子都大。学生也多,乌泱泱的,穿啥的都有,有不少看着就比俺们镇上的娃“洋气”。俺和铁蛋,还有另外几个镇上的孩子,分在了一个宿舍。那宿舍是大通铺,一排能睡十来个人,空气里混着汗味儿、臭脚丫子味儿,还有从食堂带回来的那股子熬白菜味儿。
日子一下子变了个样儿。
吃饭得用粮票和钱去食堂换。那菜,清汤寡水的,漂着几片肥肉膘子就算是改善生活了。窝窝头有时候蒸得死硬,能当石头砸人。晚上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听着别人磨牙、放屁、说梦话,俺就格外想家,想娘做的那碗热乎乎的土豆汤,想家里那烧得滚烫的炕头。
课程也难了。多了物理、化学,还有叽里咕噜的英语。教课的老师,不像小学的李先生那么有耐心,讲得飞快。俺听着那些电路、分子式,脑袋瓜子嗡嗡的,像是一锅搅不动的糨糊。铁蛋更惨,上英语课跟听天书一样,老师让他念“A、B、C”,他憋了半天,念成了“哎、逼、塞”,引得全班哄堂大笑,把他臊得一下课就钻桌子底下去了。
俺们这几个从林区小镇来的娃,像是闯进别人地盘的生疙瘩,有点格格不入。有时候在操场上,能听见有区里的孩子小声嘀咕:“瞧那几个,山炮儿,土老帽。” 俺和铁蛋互相看一眼,都攥紧了拳头,但也没敢吱声。在这儿打架,可不是在镇子上,先生管得严,弄不好要挨处分。
可俺心里头憋着一股劲儿。
娘送俺时那眼神,爹递给娘钱时那沉默的样子,像针一样扎着俺。俺不能就这么怂了,就这么混几年再滚回镇子,然后像爹一样进山“导套子”?那不中!
晚上,别人都睡了,俺就窝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那些看不懂的公式,一遍遍背英语单词,舌头都打不过弯儿来。周末,区里的孩子很多都回家了,俺没地方去,就和铁蛋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写作业,或者去街上看那些来来往往的汽车,看商店橱窗里那些俺们买不起的东西。
每次放寒暑假回家,是俺最盼的时候。跳下那趟破旧的长途汽车,踩着熟悉的土路往家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闻到那股子柴火、饭菜和娘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头那块一首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娘总是围着俺转,摸摸脸,说“瘦了”,然后赶紧去给俺张罗好吃的。爹话还是不多,但会多看俺几眼,偶尔问一句:“学习跟得上不?”
俺会把在区里看到的新鲜事,磕磕巴巴地讲给他们听。娘听得首咂嘴:“哎呦,还有那么高的楼呢?”爹就默默地听着,吧嗒他的旱烟,烟雾后面,他的眼神有点复杂,好像在看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有一次,俺跟爹一起劈柴,俺试着跟他讲物理课上学的杠杆原理,说怎么使力更省劲儿。爹听着,手里的斧头停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又继续砍他的木头。但俺看见,他下斧头的时候,好像真的照着俺说的那个角度试了试。
俺知道,俺翻过的这道坎儿,不只是从镇子到区里这几十里地。俺像是在爬一个坡,坡这边,是爹娘熟悉了一辈子的林海雪原,是“导套子”、砍柴火的日子;坡那边,是啥样,俺还不知道,但俺得使劲往上爬,为了娘眼里的那点光,也为了爹后背上的那道疤。这中学的宿舍,这难啃的课本,就是俺爬坡时,脚下的一块块石头,硌脚,但踩着它,才能往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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