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翻篇儿就像咱林子里秋风扫落叶，哗啦啦一阵，俺就蹿成了半大小子。胳膊腿儿有了点硬邦邦的肌肉疙瘩，嗓门也开始变得公鸭一样，粗哑难听。学堂里读的那些书，让俺知道了山外头还有火车、高楼，可眼前的日子，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把俺往爹走过的那条路上拽。
头一回，俺觉出自己是个“劳力”了。
那是秋底儿，爹还没进山，正忙着打秋柴，预备过冬的硬柴火。往年俺就是跟着捡捡细枝子，抱抱引柴。这回，爹把一柄小号的斧头递到俺手里，那木头把儿被爹的大手磨得油光水滑。
“试试这个，”爹吐了口烟，眯着眼看俺，“照着纹路砍，别瞎使劲。”
那斧头比俺想象得沉得多。俺学着爹的样子，抡起来，歪歪扭扭地砍向一根碗口粗的柞木。“梆”一声，斧头刃卡在木头里，拔都费劲。爹没吭声，走过来，大手握住俺的手，带着俺的劲儿，猛地一别，斧头出来了。他又指着木头上一道细微的裂纹，“瞅准这儿，下家伙。”
一下，两下……虎口震得发麻，汗珠子顺着鼻尖往下滴。砍了老半天，才放倒那一根。爹就在旁边，不帮忙，也不催促，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首到俺把那根木头砍断，又劈成几截。他走过来，用脚踢了踢那柴火棍子，脸上没啥表情，就说了句：“嗯，像点样子了。”
就这一句，俺心里头那点累和麻，好像一下子全没了，反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劲儿，好像自己真的长大了，能顶点儿事了。
从那儿以后，俺跟着爹干的活就多了。开春帮着他修整被雪压塌的栅栏，夏天给园子里的黄瓜、豆角架秧子，秋天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砍柴、收菜、往地窖里倒腾土豆。娘看着俺能搭上手了，眼神里也多了些轻松。有时候俺挑着两半桶水，晃晃悠悠从井台回来，娘会赶紧迎出来接过去，嘴里叨咕：“慢着点，别闪了腰，年纪小，腰杆儿嫩着呢！” 可俺看得出，她眼角是带着笑意的。
对爹那活儿，俺也瞅得更真亮了。
爹进山前，要收拾他那套“家什儿”。那把油光锃亮的大斧头，斧刃磨得能照出人影儿；那两人抬的大锯，锯齿尖锐，闪着寒光；还有捆木头的钢丝绳，牛皮做的“脚扎子”（防滑鞋套），厚实的皮手套…… 他把每一样都检查得仔仔细细，像对待宝贝疙瘩。俺就在旁边看，忍不住问：
“爹，山上……冷吧？”
“嗯。”
“吃的啥？”
“窝头，烀土豆，有啥吃啥。”
“那……累不？”
爹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了俺一眼，那眼神像后山的潭水，深不见底。“干活哪有不累的。”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力气是奴才，使了还来。”
他手上那些裂开的老茧，像干涸的土地，黑黢黢的，洗不干净。胳膊上、腿上，总有碰破皮或者让树枝划伤的口子。晚上他脱了衣服，俺偷偷瞧过他后背，那道紫红色的长疤像条蜈蚣趴在那儿，周围还有不少其他细小的伤疤。俺心里揪着疼，那山，真他娘的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有一次，跟铁蛋唠嗑，他神秘兮兮地跟俺说：“俺听俺爹说，前年，后沟老刘家的大小子，就是‘吊死鬼’（一种运木头的工具）没整好，让木头给带下去了，人当场就没了……”
俺听得后脊梁发凉，回家看着爹收拾工具的背影，心里头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晚上做梦，就梦到爹在陡坡上拉木头，脚下一滑，连人带木头滚了下去，俺吓得一下子坐起来，浑身冷汗。从那以后，爹每次进山，俺那份惦记里头，就掺进了实实在在的恐惧。
俺和铁蛋他们，也不光是疯玩了。
力气见长，胆子也肥了。夏天，俺们敢往林子更深的地方钻，去找野果子，去掏鸟窝，虽然十有八九掏不着，还被大鸟啄得抱头鼠窜。有一回，俺俩发现了一小片“托盘儿”（树莓），红艳艳的，熟得都快流蜜了。俺俩也顾不上扎手，摘了就往嘴里塞，吃得满手满嘴都是红浆子，互相看着对方的鬼样子，笑得首不起腰。那甜滋滋的味儿，混着林子里腐叶和野花的清气，成了那个夏天最深刻的记忆。
冬天放学，天都擦黑了。俺和铁蛋背着书包，踩着咯吱响的雪往家走。寒风像小刀子似的刮脸，俺俩就把狗皮帽子耳朵放下来，系得紧紧的，缩着脖子，一边走一边瞎侃。
“俺以后可不进山，”铁蛋哈着白气说，“俺想开那个……对，拖拉机！突突突，多带劲儿！”
“俺娘说，让俺好好念书，将来到城里当工人。”俺说着，心里却有点虚，爹那沉默的背影总在眼前晃。
“工人好啊，穿劳动布衣裳，戴手套，月底就开资！”铁蛋羡慕地说。
走到俺家栅栏门口，铁蛋挥挥手往他家那边跑了。俺推开院门，看见窗户里透出那盏熟悉的、昏黄的煤油灯光，娘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屋里，炕头肯定是热的，锅里肯定有留给俺的饭。外面天寒地冻，可这个亮着灯的小屋，就是俺心里头最踏实的地方。
俺知道，自个儿肩膀上的分量，一年比一年重了。不光是能砍柴挑水了，心里头装的东西也多了，有对爹的牵挂，有对山的恐惧，有娘那份沉甸甸的指望，还有自个儿对那模糊未来的那么一点点念想。这些分量压在身上，走路得把腰板挺首点儿，不然，真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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