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俺个头过了娘腰眼,柴火垛都能利索地爬上爬下了,上学这码事,就像秋天必须囤白菜一样,自然而然地就摆在了眼前。
咱这镇子就一所小学,红砖墙,瓦片顶,立在镇子西头,比大多数人家房子都气派。开学头一天,娘给俺换了身洗得发白的干净衣裳,把一个用旧布缝的书包斜挎在俺肩上,里面装着个铅笔头,一个田字格本。她一边给俺抻展衣裳褶子,一边嘱咐:“去了学堂听先生话,别跟野驴似的瞎跑,好好认字,长了本事,将来不用进山挨累。”
俺心里头像是揣了个小兔子,又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终于能去那个听说有很多娃娃、很多故事的地方了;忐忑的是,离开娘身边,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界,有点怵头。
学堂院子是个黄土地,一下雨就成泥塘。教室里头,墙壁灰扑扑的,桌椅高矮不一,有的腿脚还不稳当,写字得用手扶着。但这在俺眼里,己经够新鲜了。最让俺开眼的,是那个站在讲台上的女先生。她姓李,看着比娘年轻些,梳着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说话声音脆生生的,跟咱这圪垯婆娘们粗声大气的嗓门完全不一样。她手里捏着根白色的粉笔,能在黑板上写出俺不认识的字,那些字像一个个小蝌蚪,神奇地组合在一起,她一说,俺就明白了是啥意思。
“人,口,手……”李先生念一句,俺们就跟着扯脖子喊一句,声音能把房顶掀开。
同学里,有俺早就认识的街坊邻居家的孩子,也有住得远些、面生的。都是林场职工或者附近农户的娃,穿着打扮跟俺差不多,补丁摞补丁是常事,脸蛋都红扑扑的,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下课铃一响,男孩子们就像出了笼子的马驹,在黄土地上疯跑,摔跤,弹玻璃球;女娃们则凑在一起跳皮筋,抓(玩)嘎拉哈。
俺很快就跟一个叫“铁蛋”的娃混熟了。他家就在林子边上,他爹跟俺爹一样,冬天也进山“导套子”。共同的身份让我俩格外亲近。他胆子大,爬树比俺利索,知道哪棵歪脖子树上有鸟窝。俺俩经常凑在一块,分享从家里偷拿出来的炒黄豆或者烤土豆,一边嚼一边吹牛,他说他爹能一个人扛起一根海碗粗的木头,俺就说俺爹认识山里所有的道。
学堂里教的课,对俺来说,像是打开了另一扇世界的窗户。语文书里的故事,什么小马过河,小蝌蚪找妈妈,跟俺在林子里看到的活物不太一样,但又好像有点道理。算术课上,先生教俺们数数,加减法,俺脑子里想的却是,爹这一冬天挣的钱,去掉买粮买布的,还能剩下多少。
不过,学堂里也不全是快活。有一回,李先生让俺们用“我的父亲”造句。铁蛋站起来,吭哧瘪肚地说:“我爹……我爹在山上砍树。”轮到俺,俺脑子里闪过爹背着工具袋消失在雪地里的背影,还有他后背上那道疤,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囫囵话,最后只憋出一句:“我爹……冬天不在家。”
李先生看着俺,眼神软了一下,点点头,没说什么。但底下有个调皮孩子嘎嘎笑起来:“他爹是山猫子!住在山里头!”
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想冲上去跟他干一架,被铁蛋死死拉住了。那天放学,俺一路都没说话,心里头像是堵了块石头。原来,爹干的活计,在有些娃眼里,是能拿来取笑的事儿。
还有冬天上学,那真是遭罪。天还没亮透就得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裹上厚重的棉袄棉裤,戴上狗皮帽子,围巾把脸包得只剩两只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往学堂赶。教室里只有一个铁炉子,坐在离炉子远的角落,脚冻得像猫咬一样,手也僵得握不住笔。有时候煤不好,炉子半死不活地冒着烟,教室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李先生就让大家站起来跺跺脚,搓搓手,带着俺们大声读书,用热气驱散一点寒冷。
娘对俺上学这事,看得比啥都重。不管多忙多累,她都会检查俺的作业本。虽然她认得的字不多,但会仔细看俺写得工整不工整。晚上,她在油灯下纳鞋底,俺就在炕桌上写字。那盏小油灯的光晕,刚好能照亮俺的本子。娘偶尔抬起头,看俺趴在桌上写写画画,脸上就会露出那种很少见的、满足的笑模样。她常说:“使劲学,学好了,将后来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好。”
俺似懂非懂,但知道娘盼着这个。俺也开始觉得,学堂里学的这些东西,也许真能像娘说的那样,变成一条路,一条不用像爹那样,年年钻进那吃人的大山里的路。这条路的头一截,就铺在田字格里,握在俺那冻得通红、还歪歪扭扭握着铅笔的手里。
(http://www.220book.com/book/84WA/)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