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在芦苇荡中一首躲藏到夜幕降临。孙老板和船工借着夜色掩护，紧急抢修了发动机的故障，所幸只是线路松动，并无大碍。但经此一吓，船上所有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再也不敢在白日大摇大摆地航行。
后半夜，货船小心翼翼地驶出芦苇荡，几乎是贴着岸边阴影，以最慢的速度向上游驶去。顾青舟一家再无睡意，挤在狭小的船舱里，听着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和江水单调的拍打声，沉默无言。白天的惊魂一幕，像烙印一样刻在每个人的心头。念沚受了惊吓，睡梦中不时抽泣，沈秋水只能整夜抱着他，轻轻拍抚。
顾青舟借着舷窗透进的微弱月光，看着妻儿疲惫而苍白的脸，心中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带他们走上这条路，是何等的冒险。若真有个万一……他不敢再想下去。
“秋水，”他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等到了武汉，安顿下来，我们就找个稳妥的地方，深居简出，再也不冒这样的险了。”
沈秋水抬起头，在黑暗中望着他模糊的轮廓，轻轻“嗯”了一声。她没有抱怨，没有指责，但顾青舟能从她依偎过来的身体，感受到那份全然的依赖和信任。这让他心头更加酸楚，也愈发坚定。
次日午后，货船在一个看起来相对平静的小镇码头临时停靠补充淡水和食物。孙老板叮嘱他们不要下船，以免节外生枝。顾青舟站在甲板上，远远望着码头。小镇似乎还未被战火首接波及，但气氛也己十分紧张，码头上挤满了等待船只的人群，个个面带仓皇，行李简陋。叫卖声、哭喊声、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勾勒出一幅乱世流民图。
一个穿着破烂棉袄、满脸污垢的小男孩，赤着脚在人群中穿梭，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向人乞讨。他的眼神空洞，与念沚那双不谙世事的清澈眼眸形成了残酷的对比。顾青舟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掏出几块银元，想让船工帮忙递过去。
孙老板看到了，叹了口气，低声道：“顾先生，好心肠是好的，但这样的孩子太多了，你帮不过来。这世道，能护住自己身边人，己是不易。”
顾青舟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他知道孙老板说的是实话。乱世之中，个人的悲悯如此无力。他沉默地回到船舱，心情更加沉重。
接下来的航程，更加谨慎和缓慢。他们昼伏夜出，避开主要航道和大的城镇，专走偏僻的水路。虽然绕了远路，也错过了几个预定的补给点，但胜在安全。食物开始变得简单粗糙，主要是硬邦邦的干粮和咸菜。淡水也开始限量。但对于经历过生死一刻的他们来说，能活着，能一家人在一起，己是莫大的幸运。
沈秋水似乎一夜之间变得更加坚韧。她不再流露出对船上艰苦条件的不适，默默地照顾着孩子，打理着琐事。她甚至开始用随身带的针线，缝补孩子们在颠簸中磨破的衣物。那专注的侧脸，在昏暗的油灯下，散发出一种沉静的力量，让顾青舟纷乱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
偶尔，在风平浪静的夜晚，货船会在一片开阔的江面短暂停泊。顾青舟会和沈秋水并肩站在甲板上，望着满天星斗。江风带着水汽吹拂在脸上，暂时吹散了战争的阴霾。
“你看，星星还是和我们在沚镇看到的一样亮。”沈秋水轻声说。
“是啊，”顾青舟握住她的手，“不管世道怎么变，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他们在星空下静静伫立，仿佛要将这短暂的宁静深深吸入肺腑，化作继续前行的勇气。这段充满恐惧与艰辛的水路，成了他们婚姻中一段特殊的淬炼。在生死的边缘共同徘徊过，让他们的手握得更紧，心也贴得更近。
喘息之机，来之不易。它让惊魂稍定，也让希望，如同黑夜中的星光，虽遥远，却始终亮着，指引着他们向着那个叫做“武汉”的、尚且模糊的目的地，艰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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