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码头的喧嚣，如同滚烫的沸水，瞬间将顾青舟一家吞没。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江水的腥味和各种南腔北调的吆喝声，与沚镇宁静的气息判若云泥。脚夫、小贩、军警、拖家带口的难民……各色人等摩肩接踵，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仓皇、焦虑或麻木的神情。
顾青舟紧紧攥着沈秋水的手，另一手护着身前的行李，在人群中艰难穿行。沈秋水抱着念沚，沈媛则死死拽着她的衣角，一家人如同激流中的几片叶子，被推搡着向前。念沚被这阵势吓坏了，将小脸埋在母亲颈窝里，大气不敢出。沈秋水也是心跳如鼓，她从未见过如此混乱拥挤的场面，只觉得头晕目眩。
“让开！让开！没长眼睛啊！” 一个粗鲁的脚夫扛着大包，差点撞到沈媛，被顾青舟眼疾手快地拉开。他额上渗出细汗，不仅要辨认方向，更要护住家人周全。
按照地址，他们需要穿过码头区，到靠近租界的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去寻找秦先生的寓所。这段路并不长，却走得异常艰难。沿途所见，触目惊心。衣衫褴褛的难民蜷缩在墙角，眼神空洞；伤兵拄着拐杖，在同伴搀扶下蹒跚而行；墙上贴满了各种布告、寻人启事和抗日标语，墨迹淋漓，透着一股焦灼的气息。
“号外！号外！我军浴血奋战，上海战局危急！” 报童挥舞着报纸，尖利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刺耳。
顾青舟买了一份报纸，匆匆扫了一眼标题，心头便是一沉。战事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不利。他迅速将报纸折起，塞进口袋，不愿让沈秋水看到更多令人不安的消息。
“青舟，还有多远？”沈秋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怀里的念沚己经开始小声抽泣。
“快了，就在前面那条街。”顾青舟强作镇定，指着前方一排看起来还算齐整的楼房。他必须稳住，他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几经周折，他们终于找到了信封上的地址——一栋略显陈旧但还算体面的公寓楼。敲响房门后，来开门的是一位穿着朴素、面带愁容的中年妇人。
“请问，秦泊然秦先生是住在这里吗？”顾青舟客气地询问，递上了陈望道的信。
妇人打量了他们一番，尤其是看到他们风尘仆仆、带着孩子的模样，脸上的戒备稍减，侧身让开：“是这里，请进吧。不过……秦先生他，前日受了风寒，正卧床休息。”
屋内陈设简单，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味。一位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半靠在卧室的床上，脸色蜡黄，不时咳嗽几声。他正是秦泊然。
看到陈望道的亲笔信，秦泊然挣扎着想坐起来，顾青舟连忙上前扶住他：“秦先生不必客气，您身体不适，快躺好。”
“是青舟兄和嫂夫人吧？望道兄在信里提过你们，一路辛苦了。”秦泊然声音虚弱，带着歉意，“只是……你们来得不巧，我这病来得突然，家里也乱糟糟的，实在是……唉！”
通过交谈，顾青舟和沈秋水才得知，秦泊然任教的大学己准备西迁，校内事务繁杂，他劳累过度才病倒。而武汉的局势，远比他们想象的更紧张。大量机关、学校、难民涌入，房源奇缺，物价飞涨，想找一个合适的安身之处，难如登天。
“本想着你们来了，还能帮衬一二，如今我这模样，反倒要拖累你们了。”秦泊然苦笑。
“秦先生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们叨扰了。”沈秋水连忙开口，语气温婉而坚定，“您安心养病要紧。住处的事，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话虽如此，看着病榻上的秦泊然，再看看这狭小且己有主人的居所，顾青舟和沈秋水的心都沉了下去。初到江城的短暂庆幸，瞬间被现实的严峻所取代。他们满怀希望投奔而来，却发现落脚之处都成了问题。
秦泊然的夫人倒是热心，张罗着让他们先在客厅安顿下来，又去准备了些简单的吃食。但客厅狭小，一家人只能挤在几张旧椅子上，行李堆在脚边，显得格外局促。
窗外，传来电车叮当声和小贩的叫卖声，这座庞大的城市依旧在喧嚣中运转。但在这间充满药味和愁云的屋子里，顾青舟和沈秋水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忧虑。江城己在脚下，但他们仿佛站在了一个更加汹涌的漩涡边缘，下一步该迈向何方？
伊人抵达了目的地，却发现所谓的“安顿”遥遥无期。乱世投亲，竟也如此艰难。此心安处，在这沸反盈天的江城，似乎比在漂泊的船上，更加难以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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