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压力，最终让顾青舟和沈秋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在秦泊然夫人的辗转打听下，他们终于在汉口靠近旧德租界边缘的一条嘈杂小巷里，找到了一处勉强可以落脚的居所。
那是一个大杂院深处，用木板隔出来的两间小屋，加起来不足二十平米。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黄泥和稻草，屋顶低矮，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隔壁公共厨房飘来的油烟味。唯一的窗户对着狭窄的天井，几乎看不到阳光。与他们在沚镇那宽敞明亮、充满书香墨韵的老宅相比，简首是天壤之别。
“顾先生，顾太太，这地方是简陋了些，但胜在租金便宜，也还算清静。”房东是个精明的中年寡妇，说话语速很快，“现在这光景，能找到这么个独门独户的地方，不容易了！”
顾青舟和沈秋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苦涩与无奈。他们何尝不知道这条件的恶劣，但连日来的碰壁和囊中日渐羞涩的现状，让他们别无选择。
“就这里吧，有劳您了。”顾青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沈秋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打量着这方寸之地，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打扫、如何安置他们那点简单的家当。她知道，他们没有挑剔的资格。
搬进来的那天，天气阴沉。他们那点可怜的行李——几箱衣物、被褥、顾青舟视若生命的画筒和沈秋水的绣篮——放在这空荡荡的陋室里，更显得寒酸。赵妈没有跟来，留在了沚镇看家，此刻沈秋水无比怀念那位能干的老人在身边。她挽起袖子，和沈媛一起，开始用带来的旧布擦拭积满灰尘的桌椅和床板。顾青舟则想办法修补那扇漏风的破窗。
小念沚似乎被这陌生的环境吓到了，紧紧抱着沈秋水的腿，不肯松开，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惶恐。沈秋水弯腰抱起他，轻声安抚：“念沚乖，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家？”念沚小声重复着，看着昏暗的墙壁和斑驳的地面，小脸上写满了不解。在他的记忆里，家应该是沚镇那个有明亮窗户、有桂花树院子、有赵奶奶做好吃的地方。
顾青舟听到儿子的疑问，手中的动作一顿，心中一阵刺痛。他放下工具，走过来从沈秋水怀中接过儿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对，新家。等爹爹把这里收拾干净，娘再把这里布置得舒舒服服的，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安顿下来后，生活的艰难才真正开始。大杂院里住了七八户人家，人员复杂，吵闹不堪。公用厨房里，为了谁多用了一根柴火、谁占了谁的水龙头位置，时常爆发争吵。沈秋水和沈媛不得不学着在夹缝中抢时间做饭、洗衣，尽量避开那些是非。沈秋水还要分心照顾年幼的念沚，生怕他跑出去磕着碰着，或者被院里的野孩子欺负。
最让顾青舟难以忍受的是创作环境的丧失。低矮、昏暗的屋子根本无法作画，嘈杂的环境也让他心神不宁。他尝试了几次，最终颓然放下画笔。卖画筹钱的计划，在如此恶劣的居住条件下，也变得希望渺茫。他第一次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仿佛自己的一身技艺，在这乱世困顿中，毫无用武之地。
夜深人静时，陋室才暂时归于沉寂。一家人挤在唯一一张稍大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鼾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久久无法入睡。
“委屈你们了。”黑暗中，顾青舟的声音充满愧疚。他紧紧握着沈秋水的手，那双手不再如从前般细腻，己因连日操劳而有些粗糙。
沈秋水侧过身，在黑暗中看着他模糊的轮廓，轻轻摇头：“不委屈。有你和孩子们在，哪里都是家。”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只是……苦了你。你的画……”
“画不重要，”顾青舟打断她，将她往怀里拢了拢，“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等时局好一些，我们再想办法换地方。”
话虽如此，但“时局好一些”是何其渺茫的期盼。他们都知道，这陋室，可能就是他们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栖身之所了。
伊人离了水云乡，坠入市井尘嚣。曾经的诗意栖居，变成了在生存线上的挣扎。此心安处，在漏雨的屋檐下，在呛人的油烟里，在日复一日的精打细算中，经受着最严酷的考验。然而，在相拥而眠的体温里，在彼此无声的扶持中，那份源于深爱的“心安”，依然在顽强地闪烁着微光，支撑着他们在这陋居中，继续等待，继续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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