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己下，顾家上下立刻陷入了一种压抑而高效的忙碌之中。时间紧迫，陈望道信中所言绝非危言耸听，必须赶在局势彻底恶化、交通彻底断绝前离开武汉。
这一次的离开，与当初离开沚镇时的心情截然不同。少了那份对故土的撕心裂肺，多了几分亡命奔逃的决绝与仓皇。变卖在武汉积攒的微薄家当（主要是些不便携带的家具和杂物）的过程异常迅速，也异常廉价，几乎等同于半卖半送。顾青舟辞去了学校的教职，沈秋水也退掉了成衣铺的绣活。秦泊然夫妇虽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却竭力帮忙，通过一些关系，总算弄到了几张前往长沙的船票（前往香港的船票早己一票难求，且风险极大，只能先到长沙再做打算）。这己是万幸。
出发的前一晚，陋室里一片狼藉。打包好的箱笼堆在墙角，比来时似乎更少了几分。沈秋水最后一次清扫着这间住了不到一年的“家”，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要将这里的每一寸气息都刻进心里。这里虽然简陋，却也承载了他们初到武汉时的惶恐、挣扎、相濡以沫以及那份在困境中生长出的微弱安稳。如今，连这片刻的安稳也要失去了。
小念沚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氛，变得格外黏人，抱着沈秋水的腿不肯松开。沈媛默默地将自己的书本和姑姑的绣样仔细包好，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顾青舟将最后几卷最重要的画作塞进特制的防水行囊里，目光扫过这间昏暗的屋子，心中百感交集。武汉，这座他们曾寄予厚望的江城，最终也只是人生旅途中一个短暂而沉重的驿站。
凌晨时分，天色未明，寒意刺骨。一家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杂院，没有惊动任何邻居。秦泊然夫妇执意前来送行，在码头昏暗的灯光下，秦先生紧紧握着顾青舟的手：“青舟兄，嫂夫人，一路保重！到了长沙，务必来信报个平安！” 秦夫人则红着眼圈，将一包干粮和几个煮熟的鸡蛋塞进沈秋水手里。
“多谢秦先生，秦夫人！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顾青舟郑重道别。沈秋水也深深一福，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只化作一句“珍重”。
登上开往长沙的客轮，环境比来时孙老板的货船更加拥挤不堪。甲板上、船舱里，挤满了逃难的人群，男女老少，个个面带仓皇，行李简陋。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叹息声、焦灼的询问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绝望的气息。顾青舟紧紧护着妻儿，在人群中艰难地挪动，好不容易才在嘈杂的三等舱角落里找到一小块可以落脚的地方。
汽笛长鸣，轮船缓缓离岸。顾青舟和沈秋水站在拥挤的甲板边缘，回望晨曦中渐渐远去的武汉三镇轮廓。江风凛冽，吹乱了沈秋水的发丝，也吹红了她的眼眶。这座他们曾努力想要扎根的城市，最终也只是匆匆过客。
“别看了，”顾青舟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向前看。”
沈秋水闭上眼，将脸埋在他微凉的衣襟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一小片。这一次的离别，没有回头路。
轮船逆流而上，驶向更加未知的西南腹地。前路漫漫，凶险未卜。长沙之后，又将是何方？香港？重庆？还是更遥远的昆明？没有人知道答案。他们就像两片浮萍，被战争的洪流裹挟着，漂向不可知的命运。
然而，与上一次离开沚镇时那种文艺化的离愁别绪不同，这一次，顾青舟心中更多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一种近乎原始的求生欲。他紧紧握着沈秋水和孩子们的手，目光望向水雾迷蒙的前方。伊人再次踏上征途，不再是追寻诗意，而是逃亡。此心安处，在何方？或许，答案不再是一个具体的地点，而是一种状态——只要一家人紧紧相依，只要还能呼吸，只要还有前行的力气，心安，便在脚下这一步，在彼此紧握的手中。 征途再险，他们也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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