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瓦罗留下的那几本彩色画册,在锦棠阁内部掀起的波澜,远比谢棠预想的更为剧烈。那浓烈到近乎炫目的色彩,迥异于中原审美习惯的构图与题材,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全然未知领域的大门,门后光怪陆离,既令人心驰神往,又难免心生怯意。
谢棠将画册置于后院静室的长案上,召集了参与此次尝试的小组成员——阿芸、两位对色彩极有天赋的年轻绣娘青黛、丹朱,以及一位擅于揣摩物象形态、针法灵活的绣娘素绢。周娘子则负责统筹阁内其他事务,确保日常运作不受影响。
静室内的气氛,与之前赶制宫廷订单时的沉静肃穆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混杂了好奇、困惑与跃跃欲试的躁动。
“东家,您看这‘火烈鸟’,通体嫣红,脖颈这般长,腿脚这般细,当真存在如此奇特的鸟儿吗?”青黛指着画册上一幅色彩灼目的水禽图,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丹朱则对一幅描绘天堂景象的宗教画咋舌:“金光万丈,云霞都是紫红色的,圣徒周身环绕的光环竟要用金线密实实地铺满,这……这与我们留白造境的理念,实在相去甚远。”
素绢更关注结构和形态:“这些异域人物的衣衫褶皱处理,与我们的传统衣纹画法大不相同,更强调光影明暗,若要绣出立体感,恐怕需得将滚针、套针、施针等多种针法融合变通才行。”
谢棠静静听着她们的议论,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画页。她承认,初看之时,内心的冲击同样巨大。中原刺绣讲究“意蕴”、“气韵”,色彩追求和谐雅致,注重留白与想象空间。而眼前这些画作,则充满了对现实的强烈再现欲望,色彩饱和,对比鲜明,追求视觉的冲击力与装饰性。
“知其异,方能求其通。”谢棠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阿尔瓦罗先生所求,并非让我们抛弃根本,而是希望用我们的丝线和针法,去诠释他们的风物与信仰。这对我们而言,是挑战,更是拓宽技艺边界的契机。”
她拿起阿尔瓦罗指定要尝试绣制小样的那幅“异域花卉”图——一种花瓣层叠繁复、色泽从花心的金黄渐变至瓣缘的深紫红的巨大花朵,背景是墨绿色的阔叶。
“我们首要解决的,是色彩。”谢棠指尖轻点画页,“我们现有的色线,即便最鲜艳者,恐也难以达到画中这般浓烈。需得重新染制。”
染制新的色线,成为了第一道难关。苏老匠人虽技艺高超,但面对这种要求“极致艳丽”、“光泽”的陌生标准,也颇费了一番周折。传统的植物染料色调往往偏于沉静,难以达到番商要求的亮丽。苏老匠人尝试加入少量矿物颜料,并调整染浴的温度与时长,反复试验,才终于染出了几种接近画册效果的、饱和度极高的丝线样本,如烈焰红、宝石蓝、帝王紫等。
色线问题初步解决,接下来便是针法与风格的融合。首接照搬画册的明暗处理,容易使绣品失去丝线特有的柔和光泽,显得生硬;但若完全沿用传统的平润绣法,又难以表现出番商追求的立体感与光影效果。
第一次小样尝试,由素绢主导。她小心翼翼地参照画册,试图用深浅不同的紫色丝线,以套针和施针结合,表现花瓣的翻转与明暗。然而成品出来,虽尽力模仿了形态,但整体效果却显得有些滞涩,色彩的过渡不够自然,失去了原画那种奔放热烈的生命力。
阿尔瓦罗在牙人的陪同下前来观看初样时,虽然礼貌地表示了赞赏,但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并未逃过谢棠的眼睛。他通过牙人再次强调:“颜色,可以更大胆!光影,要更强烈!要像被我们地中海的阳光照耀那样!”
送走阿尔瓦罗,静室内的气氛有些低迷。素绢更是面露愧色:“东家,是我技艺不精……”
谢棠摇摇头,拿起那块绣样,仔细端详:“非你之过。是我们尚未找到正确的‘语言’去翻译他们的‘文字’。”她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画册,又转而看向窗外院落里,在冬日稀薄阳光下,挂着残雪、闪烁着晶莹光泽的枝桠。
“我们太过执着于模仿画中的‘形’与‘色’,却忘了思考,如何用针线表达出那种‘光’与‘热’的感觉。”谢棠眼中渐渐泛起一丝明悟,“我们的丝线本身,就是能发光的东西。或许,我们不该仅仅用颜色去堆砌明暗,而要利用丝线本身的光泽,去创造光影。”
她的话,如同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众人的思路。
“东家的意思是……比如,在受光最强的地方,不仅用浅色,更加入极细的银线或浅金线进行掺和,增强反光?”阿芸若有所思。
“对!”青黛兴奋地接话,“还有花瓣边缘,不一定非要用深色线勾勒,可以用比主体色稍亮、饱和度更高的线,以抢针或叠鳞针的手法,绣出细碎的边缘光!”
“还有背景,”丹朱也受到启发,“那片墨绿色的叶子,未必全部绣满,可以在叶脉受光处,留出些许缎面底色,或者用极稀疏的针脚绣上更亮的绿,模拟光斑效果!”
思路一旦打开,便如泉涌。第二次尝试,谢棠亲自执针。她选取了那朵异域花卉最核心的一片花瓣。不再拘泥于完全复制画册的色块分布,而是首先用心感受那片花瓣在想象中应有的质感与受光情况。
她以苏老匠人新染的、饱和度极高的帝王紫丝线为基底,运用散套针铺陈花瓣主体。在花瓣鼓起的最高处,她大胆地掺入了一丝比底色更浅、略带粉调的亮紫色丝线,以及极少量的、近乎白色的极细银线,针脚细密而方向一致,使得那片区域在光线下自然呈现出高光的效果。花瓣边缘,她采纳了青黛的建议,改用一种鲜艳的玫红色丝线,以灵活多变的抢针勾勒,不仅明确了形态,更仿佛镶上了一圈微光。对于花瓣之间的重叠阴影,她则使用了更深沉的茄紫色,但并非死板的一块,而是通过针脚的疏密变化,暗示出结构的转折。
至于背景的墨绿叶片,她并未绣满,而是以稀针和虚针相结合,重点刻画叶脉和边缘,留出部分缎面,利用缎料本身的微光,营造出通透感与光感。
这一次,当针线在她手中穿梭时,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在复制一幅陌生的图画,而是在用自己最熟悉的“语言”,去诠释和再创造一种异域的美。
数日后,当这幅完成了一半、却己焕发出迥异于前次样品的鲜活与光彩的花瓣绣片呈现在众人面前时,静室内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叹。
那花瓣仿佛真的饱含水分,在阳光下舒展,色彩的过渡自然而富有韵律,银线与亮色丝的巧妙运用,使得整片花瓣“亮”了起来,充满了阿尔瓦罗所描述的“地中海阳光”般的灼热感与生命力。
“成了……东家,这次一定成了!”阿芸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
周娘子闻讯赶来,仔细端详良久,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棠丫头,你这是……破壁了啊。”
谢棠轻轻抚过那闪耀着异域风情的绣片,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她明白,这一次的突破,不仅仅是完成了一单生意,更是为锦棠阁的技艺库中,增添了一种全新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表达方式。
当阿尔瓦罗再次被请来,看到这块虽然只完成局部,却己光彩夺目、充满视觉张力的绣片时,他的反应与上次截然不同。他瞪大了眼睛,几乎是扑到近前,反复观看,口中不断发出惊叹的赞美词,甚至激动地用手比划着,对牙人说了许多。
牙人笑着转述:“我们老爷说,这就是他想要的!这就是他梦想中,东方技艺与西方审美的结合!他愿意立刻签订契约,首批订单就要二十幅不同题材的绣画,价格随东家您开!”
海外之路,就在这一针一线创造的“光”中,被彻底点亮。锦棠阁的绣娘们,用她们的智慧与韧性,成功跨越了审美的壁垒。而谢棠,作为引领者,在这破壁的过程中,也完成了一次自身技艺与视野的升华。前路,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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