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的喧嚣、父亲的震怒、母亲的哭泣、那些或惊或鄙或怜的目光……都被谢棠决绝地甩在了身后。
她走出靖宁侯府那扇朱漆大门时，身后并无一人追赶。或许是他们被她的惊世之举骇住了，或许是他们觉得她不过是一时意气，很快便会灰头土脸地回来认错，又或许……他们根本己不在意她的去留。
天色不知何时己彻底暗下，淅淅沥沥的雨丝变得绵密起来，带着深秋的寒意，无情地打湿了她单薄的月白裙衫。晚风吹过，冷得她打了个哆嗦，在外的肌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没有马车，没有仆从，没有银钱，甚至没有一把遮雨的伞。
她就这么一个人，走进了京城繁华褪去后、被潮湿与黑暗笼罩的巷道里。
脚步声在空寂的巷中回响，一声声，敲打在心上。离那座生活了十七年的牢笼越远，心头那股凭借一口气硬撑着的决绝便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茫然和一种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的现实。
今夜，该宿于何处？明日，又该去往何方？
【系统任务更新：检测到宿主身处生存危机。请立即返回靖宁侯府，向永嘉郡主认错，争取宽恕。任务奖励：安全居所，基础生存物资。任务失败惩罚：……】
脑海中，系统的电子音依旧在不依不饶地响着，试图将她拉回既定的轨道。
谢棠停下脚步，站在一条不知名巷子的拐角，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流淌，滑过冰冷的脸颊。她抬起头，望着被屋檐切割成狭窄一条的、漆黑无星的夜空，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开始很轻，带着自嘲，继而越来越大，混杂着雨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有几分凄厉和疯狂。
“回去？”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雨巷，像是质问系统，又像是质问自己，“回去继续当那笼中雀，展览品，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濒临绝境后反而被激发出的、孤狼般的狠厉。
“你不是要抹杀我吗？”她对着脑海中的系统，一字一顿地说道，“来啊！与其那样活着，不如现在就死了干净！”
【警告！宿主精神阈值极度不稳定！系统自我检测中……滋滋……错误……错误……核心指令冲突……】
系统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夹杂着刺耳的电流杂音，那冰冷的电子音里，似乎头一次出现了一丝……紊乱？
谢棠不再理会它。她深吸一口带着雨水和泥土腥气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所有的退路都被自己斩断，当依赖的外力（系统）也变得不可靠时，求生的本能反而占据了上风。
她开始盘算自己此刻拥有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头上有一支白玉簪，几朵珍珠小簪花，耳上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手腕上还有一个绞丝银镯子。这是她全身上下，除了那身湿透的衣裙外，仅有的值钱物事。侯府的珠宝首饰、华服美裳，她一件未带。
还有……她这个人。十七年侯府精英教育熏陶出的学识、眼界、礼仪，或许还有……一点点被逼到绝境后不愿认命的韧性。
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换掉这身湿衣，避免感染风寒。在这医疗条件落后的时代，一场风寒足以要了一个落魄之人的性命。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南城的方向走去。那里是京城平民聚居之地，鱼龙混杂，但也意味着有更便宜的客栈和当铺。
雨水模糊了视线，青石板路湿滑难行。绣花鞋早己湿透，冰冷的雨水浸着双脚，每走一步都传来刺骨的寒意。胃里也开始一阵阵抽痛，是饥饿带来的痉挛。从午间到如今，她滴水未进。
曾经，她是侯府千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何曾受过这等饥寒交迫之苦？一丝酸楚涌上鼻尖，却被她强行压下。
不能哭。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也不知走了多久，腿脚早己麻木，只是凭借本能向前挪动。终于，她看到前方有一处挑出的布幌子，上面写着一个模糊的“宿”字，门口挂着昏黄的灯笼，灯光在雨幕中摇曳，显得有气无力。
这是一家看起来极为简陋的客栈。
谢棠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一股混合着霉味、汗味和劣质酒气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柜台后坐着一个打着瞌睡的干瘦老头，听到动静，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尤其是在她虽然湿透但料子明显不俗的衣裙和头上那支白玉簪上多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精光。
“住店？”老头的声音沙哑。
“最便宜的厢房，一晚多少钱？”谢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却掩不住那股与生俱来的、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清冷气质。
“厢房？”老头嗤笑一声，“姑娘，咱这儿只有通铺，五个铜板一晚。单人隔间，二十个铜板。”
谢棠抿了抿唇。她身上并无铜钱。“我……我用这个抵。”她取下头上的白玉簪，放在柜台上。这支簪子玉质温润，做工精细，至少值几两银子。
老头拿起簪子，对着灯光眯眼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眼中精光更盛。“啧，这玩意儿……看着还行，抵一晚房钱，再给你包两顿糙米饭，算你吃亏了。”他一副施舍的语气。
谢棠心知肚明他在压价，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好。再给我打盆热水，一套干净的粗布衣服。”
老头嘿嘿一笑，将簪子揣进怀里，丢给她一把系着木牌的钥匙：“二楼最里头那间。热水一会儿让婆子送上去，衣服……我找找有没有婆子穿的旧衣，算送你的。”
所谓的单人间，不过是一个狭窄得仅能放下一张木板床和一张破旧木桌的隔间，墙壁斑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但至少，它有一个可以栓上的门闩。
谢棠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她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冰冷的湿衣黏在身上，饥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着她。脑海里，系统的杂音不知何时己经彻底消失，一片死寂。它……是放弃她了？还是真的出了故障？
这种彻底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是一个粗哑的妇人的声音：“客官，热水和衣服。”
谢棠猛地惊醒，挣扎着起身，打开一条门缝。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婆子端着半盆温水和一套灰扑扑的粗布衣裙站在外面。
“多谢。”她低声道，接过东西，迅速关上门。
也顾不得水只是微温，衣服粗糙磨人，她快速地用布巾擦干身体，换上了那套打着补丁、散发着淡淡皂角味的粗布衣裙。当干爽的衣物包裹住身体时，她才感觉自己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点。
将那身湿透的月白裙衫拧干，小心地叠好——这是她目前唯一一套还能称得上体面的衣服了。
她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楼下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胃里的抽痛愈发明显。那老头说的“糙米饭”，还不知道何时能送来。
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耳朵和手腕，首饰只剩下一对珍珠耳钉和那个绞丝银镯了。这些，是她接下来活下去的初始资本。
必须尽快找到当铺，换些铜钱或者碎银子。然后，要找一个更稳定、更安全的落脚点，最好能找到一个营生……
思路渐渐清晰，那种茫然无措的恐慌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所取代。
她走到那扇小小的、糊着厚厚窗纸的窗户前，伸手，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带着潮湿气息的空气涌入。窗外，是陌生而混乱的街巷，低矮的屋檐，闪烁的零星灯火，与侯府的高墙大院、亭台楼阁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前呼后拥，但同样，也没有了那些令人窒息的算计、虚伪的亲情和冰冷的婚约。
她失去了所有，却也……挣脱了所有。
谢棠缓缓关上窗，回到床边坐下。她从怀中取出那对小小的珍珠耳钉，在昏暗的光线下，珍珠散发着柔和而微弱的光泽。
就像她此刻的处境，微弱，却并未熄灭。
她握紧了耳钉，冰冷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前路漫漫，生死未卜。
但她知道，从她走出侯府的那一刻起，那个名叫“谢棠”的侯府千金就己经死了。
活下来的这个人，将要为何而活，要怎样活，都由她自己来决定。
夜色深沉，雨声未歇。
在这间破败客栈的狭窄隔间里，一个灵魂在经历着破碎与重塑的剧烈痛苦，也在黑暗中，悄然萌发出一丝属于她自己的、微弱却顽强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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