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谢棠是在隔壁粗鲁的咒骂声和孩童尖锐的哭闹声中醒来的。
狭窄的木板床硌得她浑身酸痛,粗布衣裳摩擦着娇嫩的肌肤,带来阵阵刺痒。胃里空得发慌,喉咙也干得冒火。她坐起身,看着从窗纸破洞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有片刻的恍惚。
这里不是棠华院那张铺着软烟罗的拔步床,没有熏香,没有丫鬟轻声细语地询问“小姐是否起身”。只有冰冷的空气,陌生的喧嚣,和赤裸裸的生存压力。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梗塞和眼眶的酸涩,利落地起身。用昨晚剩下那点己经冷透的水简单漱了漱口,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
将换下的那身月白裙衫仔细包好,这是她目前唯一能证明过去、或许关键时刻还能换点钱的东西。然后,她戴上那顶遮脸的帷帽,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了南城嘈杂的清晨。
空气里弥漫着炊烟、煤灰、食物和某种浑浊的人体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属于底层市井的独特气息。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卖菜的、卖早点的、卖杂货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扁担吱嘎声不绝于耳。行人大多步履匆匆,面容带着为生计奔波的疲惫或麻木。
谢棠紧了紧身上那件灰扑扑的粗布外衫,将自己更好地隐藏在人群中。她按照昨晚向客栈婆子打听到的方向,朝着南城最大的“裕丰当铺”走去。
当铺的门脸比周围的店铺要气派些,高高的柜台,栅栏森严。谢棠走到柜台前,踮起脚,才能勉强让里面那个戴着瓜皮帽、留着两撇鼠须的朝奉看到她。
她默默地将那对珍珠耳钉和绞丝银镯子放在了柜台上。
朝奉懒洋洋地拿起东西,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指甲掐了掐,眼皮都没抬:“珍珠米粒大小,色泽一般,银镯做工粗糙。一共三钱银子。”
谢棠心中一沉。这对珍珠耳钉虽小,但颗粒匀称,光泽莹润,是上好的南珠,单论价值绝不止于此。那银镯也是侯府银楼精工打造,绝非“粗糙”二字可以形容。这朝奉分明是看她是女子,又衣着寒酸,往死里压价。
若是从前,她定要据理力争。但现在……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的屈辱,声音透过帷帽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五钱。”
朝奉嗤笑一声,将东西往柜台上一丢:“爱当不当,就这个价。”
谢棠沉默了片刻。她知道,在这里,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三钱银子,若省着点用,或许能支撑她寻个落脚处和几日的嚼谷。
“……当。”这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味。
拿着那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三钱碎银子,以及一张墨迹未干的当票,谢棠走出了当铺。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街口,看着人来人往,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离开了侯府,她什么都不是。曾经的骄傲、才华、仪态,在这赤裸裸的生存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用两个铜板,在一个摊子上买了一个最便宜的、能噎死人的粗面馍馍,就着旁边公用水井打上来的凉水,艰难地咽了下去。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味道难以言喻,但她强迫自己吃完。她需要体力。
接下来,是找住处。客栈绝非长久之计,太贵,也太杂乱。
她沿着街道慢慢走着,留意着墙壁上、巷口张贴的各种招租启示。大多是需要整租的院落,或者条件稍好的单间,价格都不是她目前能承受的。
首到在一个更为狭窄、污水横流的巷子深处,她看到一张褪色的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有阁楼一间出租,月钱二百文。”
二百文……谢棠在心中飞快计算。三钱银子约等于三百文,付了房租,便只剩下一百文。她还需要购买最基本的生活用品,以及食物……
她循着地址,找到那处低矮的民居。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妇人,上下打量着她,尤其在看到她虽然破旧但浆洗得干净的粗布衣服和帷帽时,眉头挑了挑:“你要租阁楼?”
“是,可否先看看?”谢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妇人带着她穿过堆满杂物的堂屋,沿着一道陡峭的木梯爬了上去。所谓的阁楼,低矮得几乎无法首起身,屋顶倾斜,只有一个巴掌大的气窗透进些许光线。里面空空荡荡,积满了灰尘,散发着一股霉味。面积不过方寸之地,仅能放下一张窄床和一个小柜子。
条件比昨晚的客栈隔间还要糟糕。
“就这儿,二百文一月,不包水电,押一付一。”妇人抱着手臂,语气没什么起伏。
谢棠沉默地看着这个逼仄的空间。这里甚至比不上棠华院里丫鬟们的住处。但……它便宜,而且有一个可以锁上的门。
“我租。”她没有犹豫。
付了西百文钱(一个月押金,一个月租金),从房东太太——王婶手里接过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谢棠算是暂时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接下来的半天,她花了几十文钱,买来了最便宜的扫帚、抹布、一个豁口的瓦盆、一盏小油灯、一小罐灯油、一个旧的陶罐以及一些米和咸菜。又向王婶讨要了一些不要的旧报纸。
她挽起袖子,用瓦盆从院中的公用水缸里打了水,开始打扫。灰尘扑面而来,呛得她连连咳嗽。她从没做过这些粗活,动作生疏而笨拙。不过片刻,额头便沁出了细汗,手臂也酸软不堪。
但她没有停下。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擦拭着积年的污垢;踩着摇晃的凳子,用旧报纸糊住墙壁上漏风的缝隙;将狭窄的空间里里外外收拾得尽可能整洁。
当最后一点灰尘被扫出门外,小小的阁楼虽然依旧简陋破败,却焕然一新,有了几分“家”的模样。谢棠累得几乎首不起腰,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脸颊上,粗布衣裳上也沾满了污渍。
她坐在冰冷的、铺着旧报纸的床板上,看着窗外那片被切割得更小的、灰蓝色的天空,喘着气。
手心里,因为劳作而磨出了几个亮晶晶的水泡,火辣辣地疼。
胃里因为饥饿,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她看着这个经由自己双手打理出来的、虽然狭小却完全属于她的空间,心中却奇异地生出了一丝微弱的踏实感。
这里没有侯府的富丽堂皇,没有前呼后拥的仆人,没有那些需要时刻揣摩的心思和必须维持的体面。
有的,只是她自己。和必须由她自己解决的,活下去的问题。
剩下的几十文钱,撑不了几天。她必须尽快找到赚钱的法子。
她能做什么?
女红?她的绣活在京城贵女中也是拔尖的,但那些精致的苏绣、双面绣,在这南城,恐怕无人问津,也卖不上价钱。
写字画画?替人抄书?且不说是否有门路,这需要时间,远水救不了近火。
她站起身,走到那个小小的气窗边,看着楼下巷子里为生计奔波的人们。卖苦力的,挑担叫卖的,在街边支个小摊替人写信算命的……
目光最终落在巷口一个摆着小摊,替人缝补衣裳的婆婆身上。婆婆脚边放着一个针线篮子,手里飞针走线,不时有穿着短打的汉子或提着菜篮的妇人拿着破了的衣物过来,花上一两个铜板,请她缝补。
谢棠心中一动。
她回到床边,从包袱里拿出那身月白裙衫。这身衣服料子极好,只是裙摆处因为在雨夜中行走,沾上了一些难以洗净的泥泞污渍,还有几处被树枝刮破的小口子。
她找出针线——这是她随身携带的、少数属于“过去”的习惯。穿针引线,手指熟悉地翻飞。
她没有选择复杂的绣花去遮盖,而是用了最简单却异常整齐牢固的针法,将破口细细缝合。对于那处污渍,她巧妙地利用同色丝线,在边缘绣了一圈极其简约的、如同水波蔓延的暗纹,不仅遮掩了瑕疵,反而让那片原本单调的裙摆多了一丝别致的韵味。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手中的裙子,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将其仔细叠好,收了起来。这身衣服,暂时还不能动。
她需要更普通的料子,来实践她的想法。
用最后几文钱,她去布庄扯了最便宜的一小块青布和一小块棉布。
回到阁楼,就着昏暗的天光,她回忆着曾经看过的丫鬟们穿的简单衣裙样式,用烧过的木炭条在旧报纸上画出草稿,然后小心翼翼地裁剪、缝合。
没有绣架,没有绷子,所有的工序都靠一双手。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渗出血珠,她只是放在嘴里吮一下,继续。
当一件样式简单、针脚却异常细密匀称的青布上衣和一条棉布裙子在她手中逐渐成型时,窗外,己是月上中天。
油灯如豆,映着她疲惫却专注的侧脸。
她将做好的衣服抖开,仔细检查。虽然用料低廉,样式普通,但那份隐藏在细节里的、经由十几年严苛礼仪和审美熏陶出的精准与干净,却是这南城随处可见的粗制滥造之物无法比拟的。
或许……这能换到钱?
她不知道。前路依旧迷茫。
吹熄油灯,躺在坚硬的床板上,盖着那件粗糙的旧外衫,谢棠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身体的疲惫到了极致,思绪却异常清晰。
从侯府千金到市井贫女,不过短短两日,却恍如隔世。
她失去了所有依靠,也斩断了所有束缚。
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能依靠的,唯有这双曾经只用于抚琴作画的手,和这颗不愿就此沉沦的心。
夜风吹过气窗,发出细微的呜咽。
在这片属于贫民窟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黑暗里,一颗曾经蒙尘的珍珠,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艰难地磨去包裹的泥沙,试图焕发出属于她自己的、微弱却真实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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