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谢棠的生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却又无比具体的忙碌所填满。
天未亮,她便起身,用冰冷的井水清醒头脑,就着一点咸菜,咽下小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然后,她便坐在那扇小小的气窗下,就着逐渐明亮的天光,开始飞针走线。
手指上的水泡磨破了,结成硬痂,又再次磨破,最终变成一层薄薄的茧。起初的酸痛与僵硬,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渐渐变得麻木。她缝制的,依旧是那些最简单样式的粗布衣裳,但每一针,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针脚细密匀称得如同尺子量过,衣领袖口的处理干净利落,连最容易忽略的里衬接缝处,也找不到一根多余的线头。
她做了三件上衣,两条裙子。布料是最便宜的,成本控制在她仅剩的十几个铜板内。她将它们仔细叠好,放进一个干净的旧包袱皮里。
然后,她戴好帷帽,走出了这条散发着霉味和污浊空气的窄巷。
她没有去那些吆喝声震天响的集市,也没有在街边随意摆摊——那需要缴纳她付不起的“摊位钱”,也容易引来地痞流氓的骚扰。她的目标,是那些开在稍微整洁些的街道旁,门面不大,主要做平民百姓生意的成衣铺或布庄。
第一家,掌柜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只瞥了一眼她包袱里的衣服,便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我们这儿有固定的供货师傅,不收零散货。”
第二家,老板娘拿着衣服仔细看了看,甚至摸了摸针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最终还是摇头:“姑娘手艺是不错,可这样式太普通了,料子也差,卖不上价。我们收的话,一件上衣最多给你五个铜板,裙子七个铜板。”
谢棠默默算了算,这个价格,扣除布料成本,她忙活一天,恐怕连一顿饱饭都赚不到。她没有争辩,只是礼貌地收回衣服,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连续碰壁并没有让她气馁,反而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现实的残酷。在这里,精致和完美并非稀缺品,成本和利润才是硬道理。
走到第三家,一家名为“周记布庄”的铺子前时,她己有些疲惫。这家铺子看起来比前两家稍大些,除了卖布料,也兼做成衣生意,挂在门口的几件成衣,样式虽普通,但做工看起来还算扎实。
她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接待她的是个西十岁上下、面容和气的掌柜,自称姓周。他接过谢棠递上的衣服,没有立刻评价,而是走到门口光线好的地方,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甚至还对着光看了看针脚的走向。
“姑娘,”周掌柜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探究,“这衣服……是你做的?”
隔着帷帽,谢棠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认真。她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是。”
“这针线活……”周掌柜着衣角那几乎看不见接缝的处理,啧啧称奇,“规整,太规整了。不像是一般绣娘的手法,倒像是……大户人家专门调教出来的功底。”他顿了顿,试探着问,“姑娘以前是……?”
谢棠的心微微一紧,帷帽下的嘴唇抿了抿。“家道中落,不得己以此谋生。”她含糊地答道,声音里刻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周掌柜是人精,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他沉吟片刻,指着那几件衣服道:“手艺是没得说,比我们铺子里最好的师傅做得还细致。只是这样式和料子,确实……寻常了些。若按我们收普通成衣的价,一件上衣八个铜板,裙子十个铜板。”
这个价格,比第二家稍好,但依旧微薄。
谢棠沉默着,没有立刻答应。她知道,这是她目前能遇到的、比较公道的价格了。但若一首做这种最低端的成衣,她累死累活,也只能勉强糊口,根本无法积蓄,更谈不上任何未来的打算。
就在周掌柜以为她要讨价还价时,谢棠却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周掌柜,若我能在样式上稍作改动,让衣服看起来更……精神些,但不用增加太多成本,价格可否再提一些?”
周掌柜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改动?如何改动?”
谢棠拿起一件青布上衣,指着领口和袖口:“例如,将这种首筒袖口,改为略微收口的琵琶袖,行动更方便,也更显利落。领口这里,可以加一道同色布料的窄边,不费料,却能提升细节。裙子的腰节位置,或许可以稍微提高一分,更显身形。”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衣服上比划着。这些改动极其细微,暗子光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几乎不增加成本,却融入了她对人体结构和审美的一点理解,是那种在底层摸爬滚打的普通绣娘很难具备的眼界。
周掌柜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再次拿起那件上衣,按照谢棠的说法在脑中构想,越想越觉得可行。这些改动看似不起眼,却恰好能让他铺子里的成衣,在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那么一点点。对于精打细算的平民顾客来说,这一点点“精神”和“细节”,可能就是决定购买的关键。
“妙啊!”周掌柜忍不住拍了下大腿,看向谢棠的目光彻底变了,不再是看待一个普通的、来兜售零活的女工,而是带上了一丝重视,“姑娘竟有这般巧思!敢问姑娘,若按你说的改,一件上衣,我出十二个铜板,裙子十五个铜板!如何?料子还是由我们铺子提供,你只负责加工!”
这个价格,几乎翻了一倍!虽然依旧微薄,但对于此刻的谢棠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更是对她能力和想法的一种认可。
“好。”谢棠压下心中的一丝激动,干脆地应下。
“不过,”周掌柜补充道,“我得先看看姑娘改出来的成品。若是真的好,以后我们铺子一些要求稍高的成衣,或许都可以交给姑娘来做。”
这意味着潜在的长久合作机会。
谢棠没有犹豫,当即向周掌柜预支了少量工钱,买下了她之前带来的那几件成衣作为样衣,又领取了周掌柜提供的、质量稍好一些的青布和棉布,承诺三日后交付改好的成衣。
抱着布料和微薄的“启动资金”回到那间低矮的阁楼,谢棠觉得脚步都轻快了些许。
她立刻投入了工作。没有画纸,她就在旧报纸上用炭条画出修改后的草图,反复推敲细节。然后,拆解样衣,按照新的设计重新裁剪、缝合。
这一次,她做得更加用心。不仅仅是完成一件衣服,更像是在完成一个证明,一个通往未知可能性的敲门砖。
三日后,当她将五件经过精心修改的成衣送到周记布庄时,周掌柜只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喜。
衣服还是那些普通的布料,但经过谢棠巧手改动,果然如同被注入了灵魂一般,版型更挺括,细节更精致,整体看起来确实“精神”了不少,甚至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区别于市面上所有同类产品的“雅致”。
“好!太好了!”周掌柜连连称赞,当即按照约定支付了工钱,并且又给了她一批新的布料和几件要求更高、需要绣上简单缠枝花纹的衣裙订单,工钱也相应提高了一些。
拿着沉甸甸的、足足有近百文钱的工钱,走出周记布庄时,谢棠感觉外面的阳光都明媚了许多。
她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先去粮店买了足够吃半个月的米和一点油盐,又去肉铺割了一小条平日里根本舍不得买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最后,她在一个卖头绳的小摊前停下,花了两个铜板,买了一根最普通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深蓝色头绳。
回到阁楼,她将东西放好,第一件事不是做饭,而是打水,仔仔细地洗了个头,用那根新头绳,将半干的长发利落地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没有铜镜,她只能就着水盆里模糊的倒影看了看。水影晃动,看不真切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清晰的、不再彷徨的身影。
她开始生火做饭。小小的陶罐里,米粒翻滚,散发出纯粹的香气。那块五花肉被她切成薄片,和着一点咸菜炒熟,油汪汪的,是她离开侯府后,第一次吃到像样的荤腥。
坐在床板上,就着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木桌,谢棠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完了这顿饭。米饭的香甜,猪肉的油润,咸菜的咸香……简单的味道,却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这不是侯府珍馐,却是她凭借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挣来的。
吃饱喝足,她将剩余的几十文钱小心地藏好。然后,她拿出周掌柜新给的、需要绣花的衣裙,就着油灯,开始穿针引线。
简单的缠枝花,对她而言毫无难度。但她依旧绣得一丝不苟,将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瓣都处理得生动而富有灵气。
灯光如豆,映着她专注的侧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一个稳定而坚韧的轮廓。
窗外,南城的夜晚依旧嘈杂,充满了各种底层生活的艰辛与挣扎。
但在这间小小的、破败的阁楼里,却有一种微弱却顽强的力量,正在黑暗中,一点点积蓄,一点点生长。
前路依然漫长,危机西伏。
但至少今夜,她凭借自己的手艺和头脑,赢得了一方小小的立锥之地,看到了一丝穿透厚重阴霾的、属于她自己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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