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起床号依旧准时响起，但今天，苏念没有被它搅扰。她几乎是一夜浅眠，天刚蒙蒙亮就醒了。院子里那件训练服和卫生间里湿毛巾带来的无形压力，让她在这个属于陆凛的空间里，再也无法安然入睡。
她早早起床，将自己收拾妥当。看着镜子里那个眼下带着淡青、神色却异常清醒的自己，她深吸一口气。不能再这样被动地困在这里，被那些无声的痕迹搅得心神不宁。她需要走出去，需要看到更真实的他，或许，才能找到打破僵局的机会。
早餐时，她听到隔壁桌的军官闲聊，提到今天上午团长要亲自带队进行一场连级战术对抗考核，地点就在综合训练场。
一个念头瞬间形成。
她快速吃完早餐，找到文工团副团长，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带着求知欲的笑容：“团长，我们不是要创作反映部队生活的作品吗？光是关起门来排练，感觉还是有点隔阂。我听说今天训练场有对抗考核，我想去观摩一下，找找灵感，您看可以吗？”
副团长有些意外，但看她态度诚恳，想到她最近确实安分了不少，便点头同意了，还特意嘱咐了一句：“去看看可以，但一定要遵守纪律，远离危险区域，听从现场指挥员的安排。”
“放心吧团长，我知道的！”苏念答应得干脆，心里却自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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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训练场远比她想象的要大，也更……粗粝。高低起伏的土坡，纵横交错的壕沟，锈迹斑斑的铁丝网，还有模拟的残垣断壁。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考核己经开始。场地上，穿着不同颜色识别服的士兵们分成红蓝两方，在模拟的枪声和爆炸声中快速移动、交替掩护、抢占要点。口令声、脚步声、身体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交织成一股紧张而充满力量的洪流。
苏念被安排在远离核心区域的观摩台。这里视野尚可，能俯瞰大半个训练场。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陆凛没有和士兵们一样在泥地里摸爬滚打。他站在一处地势稍高的指挥位置，穿着笔挺的作训服，戴着墨镜，手持望远镜，身姿挺拔如松。他身边围着几名参谋，不时有人上前汇报，他偶尔会拿起挂在肩头的对讲机，简短地下达指令。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苏念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对的专注和掌控力。他像一头蛰伏的猎豹，冷静地观察着整个战场，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阳光炙烤着大地，训练场上的气氛越发白热化。士兵们的作训服早己被汗水和泥泞浸透，脸上也糊满了泥浆，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苏念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在极限环境下依旧咬牙坚持的年轻面孔，看着他们彼此信任、默契配合的样子，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这和她过去所认知的“当兵”，似乎有些不同。这里没有浮华，没有矫饰，只有最原始的力量、汗水和意志的碰撞。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在陆凛身上。
他站在那里，仿佛是整个场地的定海神针。不需要声嘶力竭，不需要过多的动作，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简单的手势，就能让整个队伍的气势为之一振。
她想起魏干事那句没说完的“他一个人……”，看着眼前这个运筹帷幄、冷静得近乎无情的男人，很难想象他当年“生猛”、“路子野”的样子。岁月和经历，到底在他身上刻下了什么？
就在这时，训练场上突发状况。
红方一名士兵在快速通过低桩铁丝网时，动作过猛，作训服袖子被一根的、锈蚀的铁丝尖端牢牢钩住。他挣扎了一下，非但没有挣脱，反而让铁丝更深地陷入布料，甚至勒进了皮肉，鲜血瞬间沁了出来。士兵发出一声闷哼，动作停滞，整个人被困在了铁丝网下。
附近的几名红方士兵立刻试图上前营救，但蓝方的火力压制立刻变得猛烈起来，将他们死死钉在原地，无法靠近。被困的士兵处境顿时变得危险，成了活靶子。
观摩台上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现场指挥员立刻拿起对讲机，似乎准备暂停考核，派人救援。
然而，陆凛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冷静地传遍了全场，不带一丝波澜：
“考核继续。”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苏念。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高地上那个冷漠的身影。他的兵受伤了，被困住了，他竟然说继续？
红方士兵们显然也受到了冲击，攻势出现了一丝迟疑和混乱。
“红方指挥员！”陆凛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严厉，“你的任务是夺取三号高地！不是停下来看你一个兵的笑话！战场上的意外，就是考验！立刻组织有效进攻！”
他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浇醒了红方指挥员。他猛地反应过来，嘶吼着重新部署，命令其他队员加强火力掩护，派出一个尖刀小组，不顾蓝方火力，强行迂回，试图从侧翼撕开缺口，解救被困战友的同时，继续向高地发起冲击。
场面变得更加激烈和残酷。子弹（训练弹）在头顶呼啸，炸点（模拟）在身旁不断爆开，泥土飞溅。士兵们在枪林弹雨中匍匐、跃进、射击，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生死一线的紧张感。
苏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那个被困的士兵，看着他手臂上不断渗出的鲜血，看着他在战友的拼死掩护下，咬着牙，用另一只手艰难地试图解开被钩住的袖子，额头青筋暴起。
而陆凛，依旧稳稳地站在那里，举着望远镜，观察着全局。他的侧脸在阳光下如同冷硬的石刻，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沙盘推演。
冷血！无情！活阎王！
苏念在心里狠狠骂着，指甲不知不觉掐进了掌心。她无法理解，怎么能有人对自己的部下如此冷酷。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格外难熬。
终于，在红方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强行突破蓝方一道防线后，尖刀小组成功接近了被困士兵。一名士官冒着“流弹”，匍匐到铁丝网下，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干脆利落地割断了那截该死的铁丝，将受伤的士兵拖了出来，迅速向后转移。
几乎在士兵被救出的同时，红方主力也抓住了蓝方因调动产生的短暂空隙，一鼓作气，成功突袭拿下了三号高地！
对抗结束的哨声吹响。
红方赢了，但代价惨重。不少士兵挂了彩，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医护人员迅速入场，处理伤情。那名手臂被划伤的士兵，伤口虽然不深，但血流了不少，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陆凛从高地走下，来到队伍前方。他没有先去关心伤员，而是将红蓝双方的指挥员叫到面前。
“红方，战术呆板，初期应对突况指挥失措！赢了也是惨胜！”
“蓝方，优势情况下被对手撕开防线，防守存在明显漏洞！”
他的批评毫不留情，一针见血，说得两个年轻的指挥员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训斥完指挥员，他才走到那名受伤的士兵面前。
士兵挣扎着想站起来敬礼，被他用手按住了肩膀。
陆凛蹲下身，检查了一下他手臂上己经简单包扎好的伤口。他的动作依旧算不上温柔，但很专业。
“疼吗？”他问，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士兵咬着牙，挺首胸膛：“报告团长！不疼！”
陆凛看着他强忍痛楚却故作坚强的年轻脸庞，沉默了几秒。然后，他伸出手，拍了拍士兵那没有受伤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记住这次的教训。战场上，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今天流点血，好过明天丢命。”
士兵愣了一下，看着团长近在咫尺的、冷峻却异常清晰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团长！我记住了！”
陆凛没再说什么，站起身，对旁边的医护兵吩咐：“带下去，仔细处理，打破伤风。”
说完，他转身，目光扫过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浑身泥泞却眼神明亮的士兵们，声音提高，清晰地传遍全场：
“今天，你们的表现，有瑕疵，但也有闪光点！尤其是最后阶段的突破，打出了我们独立团的血性！记住这种感觉！记住你们身边的战友！解散！”
没有过多的褒奖，但那一句“打出了血性”，却让所有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所有的辛苦和伤痛都值得了。
队伍解散，士兵们互相搀扶着，说笑着离开训练场。
陆凛站在原地，看着士兵们的背影，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神。
苏念站在观摩台上，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她看到了他的冷酷，他的不近人情，为了达到训练目的，甚至可以眼睁睁看着士兵受伤而无动于衷。
但她也看到了他蹲下身检查伤口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属于长官的责任；看到了他拍士兵肩膀时，那无声的鼓励和期许；更看到了他最后那句“打出了血性”背后，对这支队伍深沉而严格的爱。
这个男人，像一本晦涩难懂的书。每一页都写着冷酷和纪律，但字里行间，却又隐藏着无法言说的沉重和……温度。
她之前所有的认知，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颠覆，又被重组。
陆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视线穿过尘土尚未散尽的训练场，精准地落在了观摩台上，那个穿着便装、在清一色军绿色中显得格外突兀的窈窕身影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苏念似乎能感觉到他墨镜后投来的、那审视而锐利的目光。
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躲开，却发现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怔怔地回望着他。
阳光刺眼，尘土飞扬。
他们隔着整个喧嚣初定的训练场，无声地对视着。
仿佛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灵魂，在这一刻，因为一场充满汗水、鲜血和钢铁意志的演练，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剧烈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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